【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书名:弃子 作者:子默子不语 文案 这局棋,血雨腥风,着着杀手。而她本是他们豢养的一头兽。 她瞒得这样好,以致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她会有反噬的这一天。 穿越,腹黑,虐恋。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芷兰 ┃ 配角:纯生,陈东济,高崇则,等 ┃ 其它: ================== ☆、1   在男女纠葛里,不被爱的那一个才是真正的第三者。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我才六岁。抱着一只娃娃,我呆呆的坐在花园长廊的长椅上,眼望着青山如黛,溪水如泻玉一般在青绿的丛林间穿行。哗啦啦的水声,我分明听不见,但是,我却假装听到了那欢快的吟唱,自在闲适如山茶,洁白芬芳。   每当那人离开,清晨,我就总会在母亲卧室的门把上看到:花,在露珠与碧叶的缠绕映衬下焕发着娇羞的微光。   而那个人,不是父亲。我叫他“叔叔。”   他并不十分耐烦见到我,英俊儒雅的眉目间带有一丝丝不加掩饰的忍耐。虽然我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子,虽然我是母亲最最心爱的女儿。可是,我与他毕竟半点血脉也无。我是谁呢?我只是他新近拥有的女人与前任生的女儿。   我是拖油瓶。   黄妈,是家里的老人,也是一手把带大妈妈的人。已经是近五十的人了。却还是任劳任怨的帮着我家。   从母亲的娘家,到母亲的第一个夫家。从父亲死后被夫家逐出流落在外,到如今新搬进的这小小楼房。   黄妈一直跟着我与母亲,无论是颠沛流离,还是如今的短暂安稳,黄安从未抛弃过我们娘俩。   倒是那些与我有着血肉之亲的所谓家人,在父亲英年早逝之后,于一夕之间,转换了颜色,恨不能将我们母女食肉寝皮。   “可怜的小小姐。”黄妈抱着我,无限怜惜的说。“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呢。”   我反驳她:“如今就不好吗?我们吃得好,住得好。这两层楼的独栋洋房,有花园,有鱼池,坐落在山水间,风光秀丽。出门有车,家有帮佣,还有花匠打理花草。穿的衣服,整套整套都是百货公司亲自送上门来。还有先生上门给我补课,英文,数学,语文,钢琴,妈妈说,过些日子还要请人教我学芭蕾。”   芭蕾,我在电视里看过,高高仰起的下巴,纤细的身材,乌发深挽,用晶亮的珠子扎成一个圆环。走起路来既飘逸又端庄。   每一个跳芭蕾的女孩都是公主。   黄妈皱着眉头说:“芭蕾,什么芭蕾。小孩子要上学堂才是真的好。”   公主是不用上学堂的,可这句话,我不会说给黄妈听。   黄妈只会长篇大论的教训我,说上一大通母亲当年在“启德女中”如何风光,如何出彩的老话。   可那又怎么样。当年“启德女中”的校花,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到如今年近三十,竟落得个给人做外室,不能见光的悲惨境地。   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神色一黯。   六岁的女孩子,生得芙蓉脸面,肌肤如雪,一双眼灵动飞扬眉目间尽是愁郁。当我轻轻的,如小狗般凑近了黄妈的额头,轻轻触碰。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硬不下心肠。更何况黄妈一向疼我,待我如亲生孙女一般无二。   可黄妈只是个佣人。于我能有什么助力呢。我叹道。不过是照看着,努力不让我吃亏吧。而即便是这样的努力,在进驻“梦庐”之后,已尽数化做泡影。如今“梦庐”的掌门人,是孙正芳女士。   孙女士是追随先生数十年之久的女性职深员工,据说一出大学校门就跟在先生身边。   喔,孙女士口中的先生,也就是我眼中的那个人,“他。”母亲嘴里轻唤的“华。”   华并不常来,一个月只有那么三四天是歇在这里。每当这个时候,整个“梦庐”就如同过节般喜气洋洋,母亲久病苍白的脸上会洋溢着一抹娇艳的鲜红,映得她整个人都亮丽生动起来。   华的年纪已经不小。两鬓微霜,全套手工制作的西装精美无匹,腕表,领带,胸针。三四个保镖,两个随身特助,总是在他进门之后便不远不近的四散在“华”周围随时听候招唤。而母亲如一根藤似的攀附在“华”身侧,景仰的,带着无限的恋慕与崇拜的凝望着他。   不是望着他为上者与生俱来的威严,而是真真正正的望着自己心爱的男人。   而每当此时,我都不由得退开数步,隐身在二楼的纱帘之后。   心酸不已。   便是父亲生时,母亲也未曾这样。   那个家,那个家-----   那不是家,那是牢笼,那是炼狱。   我们的家在这里,哪怕,在“华”不来的时候,这个家真正的主人是孙正芳女士。   “他就要来了吧。”我问黄妈。   黄妈会错了意,低声说:“小小姐不要怕,我会护着你的。”   我一向是畏惧华的。从见面的第一次始。   那是一个风雨天。   昔日旧居,不过是城市最底处,最最杂乱不过的一个工棚。   用三五张铁皮,四五条毛毡胡乱一围,就是一个家。   而那日黄昏,黄妈去了市场,母亲照例躺在床上,病病怏怏。   我坐在屋前檐下的小凳上。手里握着一只粉笔,在地上乱画。一阵急雨突然吹散了天边的晚霞,让天色变得漆黑。   我不惧不惊,将自己小小的身子缩进铁皮凹处。看落雨纷纷。   很快,我的脚湿了,身子也粘了半边的潮气。   而此时一辆车驶来。   黑阔雄长,一个年轻男人在轻轻一声车响之后急速的跑下,撑起一把雨伞站在车边。仿佛有五分钟那么长,一只脚缓慢的带着犹疑的伸出来,皮鞋光亮不染寸灰,裤线笔直。那个男人,侧脸英挺,目不斜视的从我身边走过,来到门边,一张脸宜喜宜怒。   我连忙喊:“妈妈,叔叔来了。”   “是谁?”母亲就是母亲,病成这样,却还咳喘着喊我的名字:“华儿,念华。是你吗?华儿,你快进来。”   谢念华,是我的名字。   可是,我却听见那个男人,在长久的迟疑之后推门而入,说道:“是我。”   声音哽咽。   在一扇铁皮的背后,有他含糊激动的诉说。   听不清。   是因为有人把我牵走了。   方为正。   章正华的私人助理,年方二十六,名校毕业,身高一米七九,着一件黑风衣,会弯下腰来哄我说:“来,妹妹,跟叔叔来。”   方为正把我牵进车里坐好,从一只铁皮盒子里拿出数枚糖果递到我跟前。   “妹妹。”方为正喊我。我注意到方为正左颊上浅浅的酒窝,不由得脸红。   糖果很甜。   我却食不知味。脑子里尽是车子装饰的真皮所散发的腥膻气息。   方为正哄了我两句,见我不吭声,也只得住嘴不说话。   也是,一个六岁,一个二十六岁。二十年的间距,能有甚话题可聊。   良久,章正华回来。   母亲,我挂念着她,急速的跳下车,不顾风雨,却不小心踩着了章正华的脚。   我不敢看章正华的脸,只是惊慌的退开,看着他西装的下摆。   喔,母亲教过我对人要有礼貌的。   我于是鼓足勇气说:“叔叔好。我是华儿,念华。”   “以后换个名字吧。”章正华没有应我,只是留下这句话。于是在我改名为谢芷兰之后没两天。我,母亲,还有黄妈,便被打包送来“梦庐”。   一晃两月过去,章正华留宿此地的时间还不到十天。   而除此之外的所有日子,这个家真正的主人,是孙正芳女士,从名份上讲,她不过是一个女性职员。跟老板的时间长了些,于是,便可以用吩咐的语气,对母亲,亦对我。   凭什么呢。   黄妈愤愤的说。而母亲,我最最亲爱,软弱,温柔,善良的母亲,却半点主母的架驶也无的,垂泪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和“蜜糖,蜜糖”比起来,真是轻松不少啊。 ☆、2   "梦庐”是梵阳山别墅群中的一座,坐落于梵阳山腰,距离旅游胜地“梵阳宫”有数里之遥。近而不昵,晨钟暮鼓,伴着夕落日升,在幽绿的山间回荡,不时有物业公司所属的电瓶车,上有安保数名,全副戒备,一辆又一辆的在别墅间穿行。偶而见到落单却又安步当车的业主,便会礼貌的上前提醒:请注意安全。而如果业主是女生却又年幼,则更会安排人下车远远的跟随,直到业主安全抵达自己的住所。   而自从一个月前谢念华,喔,我现在的名字是“谢芷兰”开始晨运,在每日清晨的七点半到八点半之间,我便都享受到这种待遇。   一个身材高大健硕,面目英俊,或是端正可靠的青年男子,会尾随着我,慢慢的在山间行走。呼吸晨起时青草芬芳的气息,感受阳光温暖的映射,看蝌蚪在溪流中欢唱游动。一片,或数片姜黄青葱的树叶顺着溪道蜿蜒而去,只留下数声叹息,在独立溪边的人眼里。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可我只是一个6岁多的孩子。于是有些心思,有些话,是不能说,也说不出口的。我只能沉默着从别墅的东头顺山道绕一个弯,再回来。推开厚重的木门,说一声:“我回来了。”   偌大的客厅摆着全套的西式家俱,鲜花随季节更替每日一换摆放在房间四周,墙上满当当是素净的墙纸,鲜艳的风景画与清淡的人物写真被镶嵌在精致华美的巨型镜框里,向人彰显主人地位的不凡。   都是用钱堆成。连同这房间里所有的人。佣人,母亲,还有我。   章正华不在的时候,母亲一天中唯一的一次下楼就是早餐。除此之外,母亲,谢谨女士总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那房间十分宽大,足足占据了二楼的一半,有阳光起居室,有淋浴间,更有种满花草的长阔露台,在一柄硕大的阳伞下,是舒适的躺椅与琉璃餐台。上面放着桔汁,各式糕点与水果。   而自从一个月前,当着章正华的面,谢谨在用刀削水果的时候,不小心割伤了自己的手指之后。梦庐就有了一个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将世面上所有的水果按五种一盘的方式放好,如需削皮切片的,则处理完毕之后方能送上。半小时一换。   “这也太骄奢了。”谢谨叹道。   “这算什么呢,谨儿,”章正华叹道。“只恨。”后面的话我没有听到,章先生与谢女士总是在苦情剧的开头就及时关上电源,锁紧房门,余下观众数人,或在厨房,或在花园,或在客厅,尽情YY脑补。   版本不一,剧情花样百出。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就听说过“狐媚版”,“灰姑娘版”,“凤凰落难版”。但不管是哪个版本,无一例外的,谢谨女士都是属于具有超能力的那一类女人,因为她居然能把章正华先生这个世俗传说中真真正正的“新好男人”一把拉拢过来,让他成为脚踏两船,背负妻恩的无义小人。   还是颇要点本事的。   可在我眼里,谢谨女士是最最蠢笨懦怯的一个人。   我六岁到她膝下,而那时谢女士的前夫,也就是我名义上的爹爹周冲已缠绵病榻不能理事。   周冲,这个名字,很多年以后,我在曹老先生的剧作“雷雨”中读到。两人的命运绝无雷同,但冲动天真的性子却与剧中的人一般无二。   所以谢女士与周先生,也算是天作之合。   只是苦了我这个独生女儿,在家族一败涂地之后,要茶没茶,要水没水,要人没人,身边只得一个黄妈,却还要做奴做婢,一个人侍候两大一小。房子是越搬越窄,地段是越搬越偏,终于有一天沦落到棚户区。   “棚户”这两个字我上一世从来没有听说过。刚去的时候,我坐在一辆三轮车上,几乎险险晕厥过去。想我“谢芷兰”上一世,也是天朝英国公的庶女。没想到因一次意外的遇险连马带人失足滚落山崖,居然就沦落到这个地步。   这还能翻身吗?我问。   在心里。   欲诉心事无人寄。   穿越者果然都是孤独的。尤其是象我这样“古穿今”的人士。若是穿在十六七岁的同龄女性身上倒也罢了。我总有我立身成人的道理。但不幸的是,我却穿在了一个小女孩的身上。身子还弱得很,动不动就虚弱昏倒。   当我第一次以谢念华的身份醒来的时候,是在周冲先生弥留病榻之际。   房间一片混乱,嘈杂不堪。浓重的药气,剧烈的咳喘,象煞了上一世我嫡母房中常年经久不息上演的剧目。有人流泪,有人诉说,有人呵责,丫环们紧张成一片,婆子跪在院门外哭天喊地的痛陈自己是如何的冤枉,如何的无辜。   这样的剧目演久了,爹爹自然就会厌弃。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我爹爹还是手握重权的英国公。   嫡母就是这样失却了爹爹的欢心,而女人若是没了男人做倚杖。空守着金堂华屋又有何用,就算占了一个理字,在别人眼里,却也只是个被弃的笑话。   所以娘,也就是英国公的二夫人常对我说,女人,不管做嫡做庶,顶顶要紧的,是自己舒服。别为了面子,就把里子给丢了。更何况有了里子,还怕没有人趋奉巴结吗?须知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附势炎凉之人。   在我的前世的记忆里,娘算是把这套学说用到极致了。英国公与二夫人数十年如一日,恩爱如初夫妇相得,两情悦好绝无旁人可以从中相间,包括那被摆充摆设的嫡夫人。早已被帝都的好事之徒传做一时嘉话。待得年深月久,更是口耳相传民间杂说不绝。   “你爹爹现在算是在套子里了。”在我出事之前,娘牵着我的手,吃吃的笑着说。“象他这样的英伟男了,总不好意思为了区区一点女色就押上自己的名声道德吧?就便是有,也只能偷偷摸摸的瞒着,略沾一沾就得丢开手,打发得远远的,甚至还赔上一条人命。女儿,这就是人性。为了面子,也要压住自己的里子。所以名声是负累啊,你负得越重,就越不舒服。”   那时我刚刚订了一桩亲事,被钦赐为皇三子的侧妃。    ☆、3   皇三子与嫡妃,原本是青梅竹马生死不离,可那又怎样,再怎样的深情,也敌不过时局如刀,刀刀致命。皇三子嫡妃,因无子而逼应承为王爷纳娶侧室。从道义上讲,便已棋差一着。更何况钦差一到我家,我便当面拒旨,口口声声说的是:闺阁儿女,无不仰慕皇三子夫妻恩爱,皇三子对嫡妃呵护有加,情深如海。芷兰区区无名,岂能莆柳之姿,跻居于神仙眷侣之侧?   说实在的,我这着棋走得也很险。娘听我完,不顾钦差在场,就当面狠煽我两记耳记。弄得一张脸又红又肿,原本芙蓉面,竟沦做包子脸。看我跌坐在地,全家人无一相扶,爹爹率众请罪,其说词无非是幼女无知,竟罔顾天恩,请圣上责罚。   怎么责罚,皇三子已是暗定的储君人选,他需要朝臣支持,需要有人在朝堂人与他应和,更需要一个儿子来巩固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这世上的情爱,哪有轻飘飘只系于“两两钟情”这四个字上?那是水中花,镜中月,沙滩上的无基之楼,地里的无根之苗。只要我们还活着,情与爱就脱不了世俗的根芽。无非是烟火人家,有钱就做得漂亮点,没钱,就说得露骨些。免不了的都是吃穿二字。   当钦差走了,我回到后堂。我对着娘说:名声我要,地位我也要,人,我更要。不然,可惜了我自小所学的手段。   娘听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胸膛一挺,眼前一亮。然后我们母女俩心照不宣,一同来到爹爹面前请罪。   嫡母难得从病榻上爬起来,和颜悦色对我说道:“姑娘大了,德言容功全没有,竟生出些仰慕男人的心思。都怪我,是我病得久了,所以姑娘才被教成了这样子。”   娘曾教我说:一个女人,若不能做戏子,便只能做疯子。   我于是伏地哀哀哭道:“什么男人,女儿从来没有听说过。女儿是仰慕王妃,”   “放肆。”爹爹呵骂我,却扭头对王妃说:“你久病在床,还是回房休息吧。这里有紫珂呢。”   紫珂是我娘的闺名,再没有一个妾能做得如我娘一般风光无二,除却没了这个名头,这体面和当家主母毫无二致。   娘曾经对我说:我要那名头来做什么呢,我没有名头,你爹在一日,便对我内疚一日。我要的就是这个,只需抓住了他的心。他自会事事如我意。   果然一点不假。嫡母听完爹爹这席话,脸色惨白。其实这么些年,每年嫡母都要这么闹上一遭。能落得什么好。   娘照例是小心上前试图侍候嫡母离去,却被人一摔水袖直弄得脸面无存。   娘神色黯然,半晌方道:“公爷,有道是德言容功,芷兰这孩子,言容二字虽然是差了些,但德字上头,还是好的。”   不妒不娇,天真可爱。皇三子纵然需要助力,却也没想要让一个阴谋家来到自己身边。更何况他是需要“与王妃鹣鲽情深”这张牌的。既然主子需要,做臣子的就没理由扣住不放。只有我退一步,对方才能放下心。   爹爹想必也是理清了这点,所以才肯顺着娘的话头反驳道:“德,什么是德。女子是要以夫君为天,这才是德。我现在就入宫向圣上请罪。至于你,在家好好反省,不能踏出闺门半步。”爹爹对家人训道:“刚刚所说的,不能有半个字传出去。否则,家法不容。”   其实豪门巨宅,哪有什么秘密。都是谍中有谍,你中有我。今天在英国公家发生的这一幕,不出两个时辰,就能传遍整个帝都的权贵中的权贵。皇三子当然也会知道。还有他的嫡妃。   我一定会嫁过去的。毕竟圣命难违。但我不要进门伊始,就有人上演情深如海的戏码给我看。好了。我想对他们夫妻二人说的是:我都知道的。一切的一切。但是我无害,我环保。我对他们的感情满怀天真仰慕之,甚至曾经为此拒绝了圣命。现在我来了,我是不得已的,我只要小小的一席之居。远远的,看或是不看,过自己的生活。   待得爹爹出门面圣。娘责怪我说:“你这着棋,总归是太险了些。”   英国公府虽然耳目众多,但我与娘却有秘密的法子躲开这一切,比如到湖中心的亭子上赏鱼观花。四周无人,想说什么都可以。   我对娘抿嘴一笑,说:“您且看着吧。”   果然不出三日,皇三子嫡妃亲自进宫请旨,为我请封侧妃。   铁桶似的阵,也被我锲进去一颗钉子。   娘嗔我:“算你好运气。”   这还没完呢。   接旨之后的英国公庶女谢芷兰,诚惶诚恐,竟一病不起。缠绵病榻达半月之久,经太医百般诊治,才勉强有所起色。   而我扶病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佛祖祈愿。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我的祈愿,要新婚那夜,才能告诉他。   可惜我没有等到那一日,在从寺院回家的途中,我的车队遭遇抢匪,我因护卫保护不力,马匹受惊而跌落悬崖身死。   是谁,是谁害我?   我没有得到答案,醒来时正躺在卧室一侧,是小小六岁女童的身子。   女童的父母,一个体弱,一个蠢懦,正搂在一起哭个不停。   真是天要亡我。   还好我有本事傍身。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个,比蜜糖,蜜糖,容易多了。 ☆、4   但情况未明,最好还是三缄其口。周遭的情景与我记忆中的往昔大不一致。那如云的婢仆,富丽堂皇的宫殿,参天绿树红花碧草掩映下的深深庭院已悉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鸽子笼一般的牢房。逼窄阴湿,因为病人怕冷,整日门窗紧闭。小小的两房一厅,父母一间,我与黄妈又一间。镇日翻滚着药气病气打嗝臭虫屁饭香馊菜无所不包。让人欲呕。唯一透风的,是这里的人口中所称的阳台:   二十七楼,有白云萦绕其间,当我探头出去,冷风扑头。黄妈,象一只终于逮到小鸡的黄鼠狼,张着臭哄哄的嘴拍腿大哭着说:“怎么得了,怎么得了。连小小姐都想要自杀。你们,你们-----”   黄妈还算记得尊卑,没有骂出口。   那对无良的父母,面对艰难,除却哭泣,别无良方。真可谓上对不起高堂,下对不起幼女。   身为英国公庶女,我也曾见过多少世家大族一遭败落,子孙成泥,任人践踏。可他们中间也有人奋发自强,苦读诗书,终至金榜题名。一朝身显,其富贵荣耀,远胜凭借祖荫渡日的所谓世家子弟。   别人能,为什么他们不能?   在他们身上,哪有半分我爹爹与娘的气韵。   想我爹爹,统帅仟军万马,于百万军中杀出一条血路,终成一代名将良臣。而我娘,虽是二房,却也是出生书香世宦之家。不但深谙文墨,精于事理,为人更是坚忍果决,从不因意外之灾而犹疑流离最终痛失良机。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做我爹娘。   何苦与这样蠢懦无能的人捆在一起。   死。也要死得伟大。生,也要生得光荣。   我站在阳台,用力甩开迈着小碎步跑出来的谢谨女士的手。   “念华,念华。”谢女士对着我哀哀的哭。   屋内的咳喘越发剧烈。周先生并无半字唤我,全然不是生父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我姓谢,他姓周吧。   周先生是佛教徒,他在屋里挣扎了半日方才说:“横死,会冲撞菩萨。”   什么横死,真正胡说。在我看来,不过是用相同的办法,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   可是,菩萨。   我心念一动,想起在上一世曾听到过的那个传说,我最后一次去佛祖面前祈愿时,所听到了的那个偈语,还有皇家寺院里智殊大师那若有深意的目光。   想我当时,不过是一个名份初定尚未成婚圆房的侧妃吧。有甚功绩,居然在我前去寺院祈愿那一日,劳动智殊方丈大师亲临禅室为我念经?   莫非我才是那真正的命定之人?   若真是,那我在这一世的忍耐就都是值得的。   毕竟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当信物到手,一切都将复原,而我将不再是我,亦是我。   我定定的望着阳台之外的九霄云天。   在那一世,除却在宫里,我哪能见到这样的风光。   唯有皇家方能凌驾于天地之上。   众生葡拜俯首。哪似这里,一介平民,居然也能开此天光。   或许这就是命定之数。   谢谨女士终于再次出马,半哄半抱的把我从阳台拖进来。   她手势笨拙,想是不常做这样的事。对着我,翻来倒去,就是:“你要乖,乖。念华乖”这三字经念来念去。一张秀美的脸,看不出有甚惊慌,倒满是因身肩重责而不堪负累恨不能一死了之的懦怯。   她已经是死人了。我长叹。那神韵与床上正瞪眼瞅着我的名份上的爹爹一般无二。   “谢念华。”周冲说。这是我记忆中周先生对我所说的全部。唯一一次,而他姓周。三日之后,我在周先生的灵牌上看见了他的名字。周冲。   雨水在墨沉的天光里,哗啦啦的冲刷着我们一行三人。举牌的我,抱着骨灰坛的黄妈,谢女士捏着一张手绢,哭得不似人形。   这样悲伤,为何不随周先生而去呢?我恶毒的想。如果谢女士也去了,那么我的行动,我的未来会顺当很多。我只需等,长大,寻到信物,再回到从前。事事随心,简捷利落。而若是谢女士在堂,那么,我就不得不担起养亲之责,,否则,依世俗的礼法,我是再不能生存下去的。   可谢女士不愿意下堂鞠躬谢幕离去。她铁口钢牙的坚持说:那是因为我的原故。她对我有养育之责。   这就奇了。她口口声声说要养我,却一不找工,二不做事,洗衣做饭,更是一窍不通。她所能做,或是已经做的,就是陪着我从一个不堪的住处搬向另一个更加不堪的所在。直到把我们所有人都置于垃圾场中。   若不是章正华拉了谢女士一把,只怕我们三人已经溺毙在垃圾里,亦无人知晓。   俗语说知恩图报。可重新落入锦绣丛中的谢女士却毫无自觉的任意挥霍他人的耐心与情意。   这样的资质,在我们那里,别说二房,三房,便是通房也轮不到她的份。顶破天也是凭侥幸上了爷的床,早则三五日,迟则两三月,也终会因蠢笨无知而被发放甚至送命。   虽然据说时代已经很不一样了。   可是,既然谢女士的命,谢女士的未来是捏在男人手里。那么,她就绝不能恃宠生娇枉失了前程。   更何况这前程里还拴着一个我。   我叹口气。   万没想到,我会在十六这一年,寄生于一个六岁女童的身子,却要对一个二十三岁的女人负起教养之责。   还是个蠢女人,连个通房的款都拿不出来。   在我穿越到此地的第六十九天,在梵阳山腰的“梦庐”别墅。当谢谨女士一仟零一次的以生病为由躲在房间里,当“梦庐”的代主人孙正芳女士用半是讥嘲半是谴责的眼光冷冷的看着端坐在餐桌前据案大嚼的我。我终于再也吃不下任何一粒饭,喝不下任何一口奶。   终归是避不过的。   我站起来,对着孙女士微微颔首说道:“我吃好了,谢谢。我上去看看母亲    ☆、5   孙女士永远是一副不阴不阳的神气。   见,或者不见我。她就在那里,不悲不喜。念,或者不念我,恨就在那里,不离不去。   说起来孙女士跟着章先生年头也已经不短,到现在连个姨娘都没混上。   真不晓得是因为此地的女人战斗力太弱,还是章先生的本事太强,把一干女人管得是服服帖帖。以至于象孙女士这种人,说起来章先生也受用了十几年,论年资,若无大错,这位份,即便不是姨娘,但通房的位子总归是要给的,不然的话,总归是要惹出麻烦的。   娘曾经说过: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最忌讳的就是断了念想。许之以利,不如诱之以权:丫环,收用,通房,姨娘,受宠的姨娘,不受宠的姨娘,贵妾,最顶头的当然就是正房太太。   就便是正房太太也分为受待见,受尊重与遭嫌弃,遭冷落这两种。如果是前者,当然是一好百好。如果是后者,那么不妨时不时的扔点骨头给她,让她镇日捉摸着何时才能扭转乾坤,上演一出“负心绝情的男人终于抛弃了狐狸精,重归正室的怀抱”这场好戏。   其实怎么可能呢?男人若要做早就行动了,还会等到白发苍苍那一日前来告饶?   可这样的谎话,偏偏女人会信。   若是男人,一路小兵,仟总,把总,总兵,偏将,将军,元帅的升上来,一日遭了猜忌身家俱败,一二十年后,一道恩旨起复,就算是傻子,也晓得那不是恩,那是送命的符。   施恩是为了“让你用命”。在这一点上,男人心里就亮堂多了。当然廉颇是个例外,那样的战争狂人,不学也罢。   所以娘曾对我训示说:在面上做个女人,但在心里不妨做个男人。   凡事三思而后行,在心里切不可有小儿女之态。越是心里笃定,越是面上的情要做足。就象娘,明明已经把爹爹拿捏个十足十。时不时的也总要闹个小别扭,每当如此,或是等着爹爹来求她,或是自己主动去找爹爹告饶。正如那首诗: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的手里,不舍不弃。   来我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默然相爱,寂静喜欢。   两个腻到这个份上,自然是化不开,离不了。   “这也是根骨头吧。”我机灵的对娘说。   给嫡母的骨头,让她永远在孤寂中等着那点若有若无的希望,盼良人几时能幡然醒悟,迷途知返。离开那个不识大体,不知礼仪的孤媚子。   我犹记得娘说到这里时,那唇边绽放的笑。如盛日的牡丹,在丽阳下鲜艳饱满,欲滴出蜜似的,沁人心脾。她宽阔的水袖里,有暗香盈盈恣意的散放着。正如同从她唇里说出的每一个字,无畏无惧。   “芷兰,若是女人真识大体知礼仪,那么还要男人来做什么呢?他们有手,我们女人也有手,他们能读书,我们女人也识字。除了打仗,哪一样是女人不能做,而只有男人能做的?凭什么我们女人就都得矮上一头,处处听他们驱使。即便是时也,势也。好吧,女诫。”说到这里,娘眼里有毫不容情的轻蔑与怨愤:“哈,那倒是一个聪明人写的,正因为是躲在男人的背后,做尽了男人该做的事。所以才发了副镣铐给身后的人,以防着别人有样学样,碍了她聪明人的名头与地位。”   娘说的这话我听不懂,但我知道娘的意思是,不妨把男人当做一样工具去驱使。   可如果他们知道了怎么办?   娘说:“你当你爹爹不知道么?他容我着我,假装不知道我在装傻,放任我用自己的头脑,甚至借助于他的手去做事。这才是真男人。”娘的眼里闪过骄傲,“次一等,或是最次等的,是那种拿着女诫做圣谕的猥琐男,在夫妻的名份下,以爱的名义,活生生捆绑一个女人的性灵,让她在自己面前为奴做婢,做低服小,却丝毫不问自己能用一双手为妻子做些什么,提供些什么。”   “遇到你爹爹是我的福份。虽然是二房,但也算值了。”   这才是真小三应有的风彩。   我想起前世娘的所为所言,真觉得二楼的楼梯如天阶般难以攀爬。   怪只怪迄今为止谢女士在我心中所留的印象太过于恶质。除了哭,再没有别的所能。   还真当自己是龙女现世,一滴泪水可化做一片甘霖泽被四方。   遇事毫无用处。连章正华那次上门也是靠我才留下人。   那天在檐下,在铁皮的凹处,在风雨里,我瞅得很清楚,章氏走到门外,眼里脚下全是犹豫拖拉。只有听到“华,念华,是你吗”这几字时才流露出痛苦与不舍。   这就是旧情人上门啊。这时候不喊一嗓子临门一脚把球踢进,还待何时?莫非还真要把余生,还有孩子通通葬送在垃圾堆?   谢谨女士,颜色过人,即使身处难中,也另有一番风情姿态。她不骂人,不打人,总是逆来顺受。这样的人,对下人而言,或许是很好很好的,但是,对于亲人来说,谢女士是一个难以摆脱的负累,是一个需要人精心照料的包袱。她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我很楚楚,我很可怜,我需要人关爱的气息。   这样的人,这样的招术,可相处一时,可使用一时,却处不了,也用不了一世。   谢女士不坏,她很纯良,但极自私。她是眼里心里都唯有自己的女人。在她看来,人生最最宝贵的东西,就是“她的情绪”。她的行为是真真正正的完全追随自己的“感觉”在走。除此之外,她不在意任何人。   真是极品奇葩。不知道要什么样的泥土,什么样的温室,什么样的水温,养份才能生得出这样的品种。   章先生想必是很看清这一点的。所以,一月之中只来此地三到四天。全当是渡假换口味。并且,由于深知谢女士的言行举止与大众所提倡的审美趣味相差太远。索性将谢女士放逐到这深山老林里来。   鸟虽然在此山里拉屎,但人却不能如鸟一般飞到山的那一头去。   就这样困死,直到腻烦。   谢女士的下一个所在会是哪里?   或许全有赖于章先生,不,是未曾谋面的章太太的心情。   一想到这里,我便再也笑不出来。    ☆、6   对着我抛媚眼有啥用啊。我心里大骂。赚钱,挽系夫君的心,这两个目的一样都没达到。对着自己女儿抛媚眼,真是典型的营养过剩。想当年我们住在棚户区的时候怎么没见谢女士这样对我呢?那时的她,镇日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做西子捧心状,完全陷于哀愁忧怨之中而不能自拨。   据说,我名义上的外祖是一位国学老师,在一所小学院里呆了一辈子。这样的人我前世见得多了,一身酸腐,活象棵沤在烂肥地里的伤了根的烂菜。上不了台面,成不了气候,只能在烂地里等死吧。化做护花之春泥。不过是玩笑的一句,但偏偏就这种人会当真的去想,当真的去做。要么自以为自己是孤绝一世,要么就往仟古忠臣的名头上去蹦达,动不动就摆出副舍生取义的模样。   这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女儿。颜色好时,还可以说是一朵花,待得色败,还会有几分薄面?   我再次长长叹息。颇有良将手下无可用之兵的意思。   若是手上多几个姑娘,还需得着我今日来敷衍她?谢谨?   我恭顺的堆起笑,对谢女士说道:“母亲,你今天好些了吗?”   晨昏定省,是上一世就铭刻于我骨血中的东西。即使我与她母女二人身处难中,我也未曾忘记。   当我第一次这样做时,黄妈妈骇得瞪大眼瞅着我。   怪我,是我一时忘情,忘了我自己身处何地,竟恭恭谨谨的给谢女士与病榻上的周先生请了个蹲安。   在上一世,虽然我订的亲是王爷的侧妃,但府中只有我一个孩子,爹疼娘爱,一切都是按着嫡女的规矩来。   请的是最好的教习嬷嬷,最好的女红师傅,最好的夫子。琴棋书画,事理人情,就连爹爹也曾骄傲的说:我的女儿,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能当得起。   爹爹说这话的时候,可曾想过女儿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我眼角不由得有些濡湿。谢氏,显见得是牛心左性只爱惜自己全然不将亲人放在心上的人,在笑过之后,径直对我说:“来啊,来看我画的花。”   文学教授的女儿,亲妈又死得早,只此一女,外祖也不续弦,只容谢氏一人在家独大,称王称霸。今朝上学,明朝请假,才气么是有那么两分,可也不过是些书画词藻之类的小玩意儿。画得多好也不是,有人哄着,只当是雅赏。真正大难临头,靠不上半分。这个道理,我只当昔日落难时谢氏已经想得明白了,可是自从我们搬到“梦庐”,我冷眼看了她两月,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我凑近了看。   偌大的宣纸,用手捏捏就知道是好货。质地绵韧,光洁如玉,文理洁净,黑韵清晰。想必是产自泾县。四尺一张,随意的散放在宽大的书桌上。边上是上好的端砚与漆烟墨,数只狼毫,由大到小。而书桌旁的垃圾筒里,团着好些字纸废物。雪白的一团,分明还没使尽。而娘常说,英国公虽威势赫赫,财力惊人。但身为大家闺秀,也须知一物一力,来之不易。敬惜安纸,是读书人最起码的礼节。想这谢氏,不过是小家子出身,居然如此轻狂骄慢。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我把握紧的拳,松开再捏紧,努力深呼吸,再堆起一个笑。   谢女士完全没有注意到我面部的任何变化,她欢喜的在我跟着笑着,兴致勃勃的拉着问我:“好看吗?”   是一朵荷花,出淤泥而不染。   说实话,卖相着实不错。可问题是这已经是进驻“梦庐”之后所绘的十六朵了。章氏驾临,谢女士次次不拉的拿出来献宝。第一次我在场,章氏面露惊喜,带着情人的近昵,在谢女士耳边低语说:“谨儿,你聪明灵秀一如从前。”全不顾当时除我之外,孙正芳女士亦带着佣仆在桌前侍候用餐。   孙女士的耳朵在听到这句情人絮语之后,于瞬间变得绯红通透。但孙女士大方有度,不疾不许,置若罔闻的将餐台上的一切打理完毕,再顺势欠身退下,率众仆妇一起退下。我,作为孙女士重点关照的对象,当然也一起离场。留下那肉麻的两只,叽叽我我,尽讲些没营养的口水话。   那是我臆想的,谢女士口紧,从没向我透过半个字。可自从那一次,她便入了魔似的画荷以示心迹。两次,三次,四次,不是在餐桌上撒娇,就是在花园里装痴。成叠成叠的宣纸,不要钱如厕纸似的在梦庐出入。这倒也罢了,问题是,自那一次,我再没听见章氏夸奖过谢女士的“盛荷”,“残荷”。   这个叫什么?   喔,审美疲劳。   我同情章先生。   而谢氏,显然愿意以同样的方式将自己的蠢笨毫无遗漏的尽情暴露在章先生面前,为的是努力提醒对方,他花大价钱养这么一个自恋,毫无自知之明与美感的家伙是多么的不值。   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没想到深宅里还能找到这样的高手。   喜欢。我喜欢。对于一个精于宅斗的人来说,最怕的不是有敌来袭,而是这漫无边际的寂寞。但感谢佛,终结了我对湖自怜的机会。   我不由得满面生欢,连看谢氏的眼光都软了下来。   “画得好。”我夸她。“比从前进益了。”   谢氏并不因我的表扬而面露喜色,相反,她脸现怅然。这样的美人儿,不如意时是一种犹如昙花初绽般的脆弱,让人忍不住凝神静气观望亦或抓牢在手心。   章氏至少还会再宠她一年,在这一年里,我可以做很多事。   事实上,我已经在做了。从入驻梦庐开始,我便有意的一言不发,一声不吭。无论谢氏有多蠢,多笨,多么的被人算计。我不提醒,不示意,任由她安享富贵荣华。   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我不信如今的谢氏还能伸着她那一手纤纤玉指回归棚户,为了女儿洗手做羹汤?   笑话,象她那样全无心肝的人。   离上课还有一点时间,我索性找张椅子坐下,听谢氏抱怨道:“他,再也没有夸奖过。难道我画得不好吗?念华,他对我没有从前好了。”    ☆、7   “母亲,叫我芷兰。”我耐心的纠正她。   “有什么不一样?”谢女士大不以为然。   当然不一样,有道是“吃饭皇帝大”,如今吃穿用度皆系于一人,他的意见当然就应如圣旨一般供起来。   “母亲,芷兰这个名字是章叔叔亲自取的。”   在初到梦庐的第二天,章先生志满意得的从母亲房里出来。双颊润泽,眼里神彩烁烁,气息尊贵,他拿着一张报纸,似在专心凝望。而我如一只小老鼠,守在离他一米之远的沙发一角。   他不理我,我默数十次他不理,我默数百次他不理,我默数仟次他还是不理。墙上的时钟在滴滴嗒嗒的响,佣人把他手边的茶换了一次又一次。他伸出手惬意的拿银叉吃光了手边的水果。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扭头看我,也没有问我是否需要吃食。在章正华先生眼里,我,谢念华,只是一件随正品捆绑销售的附赠品。没有呼吸,没有思维,品质低劣,甚至没有资格以家俱的身份列居于楼宇。   如果有可能,只要有一丝丝可能,或者说,若不是他顾念着不愿在谢谨女士心中留下“薄情”这二字。章氏应该很乐意把我打包外送到天不吐国。两两生厌,从此再不相见。   在搬来梦庐之前,有先见之明的黄妈就含蓄的提醒我说:在此地,有一种学校实行“寄宿。”   也就是“书院。”宰相家的三公子仪,兵部尚书的外孙雅,还有郡王的世子,公主的侄子,天朝上下,但凡有点背景的都往东来山上的“正清”书院里奔。虽说往来京城不便,但挡不住天下第一书院的名头,和一颗向往自由的心。   我很高兴在此地女子亦能有这样的选择。   率三五仆佣,风流蕴藉的出门求学,多么潇洒出尘。这是我将来的目标,但不是现在,若我现在一走了之,我能十足十确信,顶多一年,谢女士就会被扫地出门,而出手动作的,未必就是章先生。   章太太也可以啊,章先生依旧顶着深情不渝的名头,任太太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把他厌腻的女人如弃物般打扫干净,一回头仍然可以对着太太诉说他的迷途知返。   这样的戏码,深宅大院里常常都有。总之错的都是女人,战败至落魄的女人。   其实从教育学上讲,我倒是觉得谢女士吃这样一次亏对她的成长才会有真正的助益。   可是我不能为她这只老鼠,就伤着了我这樽玉瓶儿。   于是,章氏在梦庐的第一次留宿四天三夜,就是在我的凝望中渡过的。当然,我是指章氏出现在公开场合。   客厅,饭厅,花园。走廊。无论他是在讲电话,看报纸,听音乐,还是在与谢谨情人絮语。我,如同一个淡薄的影子,紧紧的粘在阳光下章氏的阴影之中。   无时无刻,我都在用眼神与形体向他表白:我的卑微,我的悲凉,我小小孩童的胆怯与惊慌。对于现在的生活,尊贵富足,在一个六岁孩子心里激起的,不是心满意得,而是恐惧与绝望。因为过去已无从着力,而前途却未能有所期许。我的未来须紧紧系于一个与我从前毫无关联的人。而那个人对我,既无切肤之爱,亦无心痒之怜。   这样的目光,在我的设想里,纵是铁石人也抵不住。毕竟堂堂七丈男儿,岂能与小儿女一般见识。   但章氏不但毫无所动,就连梦庐的仆佣也仿佛无所察觉的随主人跟进跟出,置我于无物。   “我要读书。”我不能不开口求。在章氏第一次离开梦庐的前一天。章氏没有吭声,他照例手中夹着一支根与一张报纸,此时是黄昏的薄暮,母亲在楼上更衣,佣仆亦不在跟前,他坐在廊下的长椅上,姿态闲雅,是完完全全的贵公子派头。   而他完全不在意我,对我是“最心爱的情人的女儿”这一衔头仿如不知。他亦是有十足的把握,母亲定不会因他对我的怠慢与他吵闹。   我有些恨,对“谢氏”。她与娘真正有天差地壤之别。娘断不会让我如此为难,娘会全心全意为我,哪怕是爹爹,也不能欺到我头上来。   我要回去,做娘的孩子。为了这个,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叔叔,”我终于流泪哀求,在章正华第一次留宿梦庐之后,即将离去的前一天。而彼时,天色已然黯淡,有一弯新月渐渐向上升起。在我的泪声里,章正华的嘴角向上微弯,翘成一个愉悦的弧度。   章正华恨我。原因不知。   他什么也没答应,次日清晨便离开。再过得两日,有两只学究前来报到,都是五十岁左右的老夫子。一个教我数学,一个教我国文。一周两次,其余的时间让我自学。而条件是,改了这个名字。   谢念华,是章氏不喜欢的。正好我也不喜欢,于是大笔一挥,我再次在字面上做回自己:谢芷兰。   谢芷为此神伤。   据说章氏有子,一子八岁,一子五岁。算起来长子的生辰犹在我之前,在结识谢谨之前,或许就已经是使君有妇。   孽缘哪。可他们两人的前因后果,谢谨却从来都没有提起过,连黄妈妈也讳莫如深。想来不是光彩事。   此时面对我的问话,谢女士久久不愿作答。我不得不和悦的开口说道:“您怎么不下去吃早餐呢?您看您都瘦了。母亲,您要多养养身子。”   谢氏象小孩子一样喜欢零食,满柜子满桌都是,从甜的到辣的再到酸的。换言之,哪怕一军围城断食一周,谢氏也绝不会饿着半分。   见我不再和她纠结于“名字”的事情,她显然舒了口气。二十三岁的娘,对着六岁多还不及桌子高的女儿撒娇说:“我不喜欢,那个女人总是盯着我。”   监狱里还有牢头呢,更何况这华厦金屋。从前世家大宅多有外室,一样是仆佣众多。说好听点是服侍,说实在的就是“监视”。外宅嘛,比不得主屋,上有高堂下有规矩耳目众多。而外室,尺度稍有不慎就会惹绿云遮顶。   男人,岂有不在意这个的。   但无论如何,我们得想办法出去走走才是。我于是拿起一张画,看看,再笑着说;“这纸与墨,好象不甚相配。”   “那是。”我所说的正中谢谨的痒处。于是不待她滔滔不绝的说完,我便打断道:“再不然,您出门自己去挑?”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点一下“收藏”吧。谢谢了。 ☆、8   从前世来此地近三个月,我的见识仅限于棚户,梦庐,和周冲先生丧生的公寓。中间有两三个夜晚,我们也曾栖身于某一户人家。比那间公寓还要逼窄,有女人与孩童尖利的哭闹与吵骂。我那时病了,烧得全身滚烫,如置身于焰火之中。黄妈镇日抱着我,蜷曲在墙角破旧的沙发里,间或会用帕子沾了冷水浇到我头上。而我只感觉皮干肉燥,无意识的会伸出舌头沾一沾清凉。周遭的一切,在我眼里,全变成腥红的艳色。而我的血肉融化在这一片血色之中。这是横死,不,不,我要回去。   或许我就是靠着这个念头熬过来,现在我还要靠着念头熬下去,直到我回去,回到娘与爹爹的身边,重新做回他们的孩子。   我接着诱惑谢谨:“夏天了,母亲也该做几身新衣服。还有头发,也该好好弄弄。春娟的手艺总归是不太好。”   春娟是谢谨的贴身侍女,一个三十来岁,毫无生气的老妇人。据说是因为死了丈夫无所依靠才来了梦庐死心塌地的为章正华做事。而这样的择人标准,适用于在梦庐做工的每一个人。   孙正芳女士,一个跟了章正华十几年未曾婚嫁的女人。四十出头,从没听说孙女士有兄弟子侄父母兄姐及亲朋好友。   厨子老周,年约五十,鳏夫,无子,在下厨之余,惯常以饮几盅小酒为乐。   花匠李大海,四十出头,这岁数还是他自己说的。或许是因为花匠的职业需常在太阳下曝晒,面相看上去至少近六十,须发皆白,腿脚倒是利落灵便。从前是在一所寺院里做事,以在家的居士自居。不杀生,不吃荤,在花园里侍弄花草,常常为了一个蚂蚁窝,把就整棵植物挪动。看气质,清心寡欲已到了极致。对于女色,有近乎于变态的避讳,连我也会远远的避开,是惧我的艳光四射吧?希望老李将来能够成佛。   杂役秦妈,专司打扫,清洁。三十多岁,生得是肌肥体胖。红喷喷的脸颊泛着生动的喜气,这是在你没和她说话之前。秦妈张口,三句话之后必转到:“我真傻,我单知道人是不能吃的,但我不知道原来滚滚也是被保护的。我真傻,我不该让我当家的一铳打死了滚滚,还剥了滚滚的皮。我真傻,我不识字,我害了我当家的。”秦妈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在背后,有人叫秦妈“祥林嫂”。我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我曾经问过老师,也就是酸腐中的两只之一教我国文的那一个,老师姓马,曾我介绍说:“马列的马。”见我懵懂不知其意,便长叹了一声说:“不懂也好,误尽半生哪。”马老师随后叮嘱我说:“秦妈是个可怜人。”   但娘曾经说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我还没来得及问秦妈的可恨之处到底是在哪里,马夫子已经掉头抄书,咿咿呀呀的诵读起来。   我的另一个老师是教术算,姓何,何必的何。与马夫子一般年纪。五十出头,眼神里却没有这个年纪本应有的乐天知命,他的唇角眉端总是带着一丝丝的狠戾。虽然面上是极好的,除了上课,再无多语。来时准点,去也及时。在梦庐,连茶也没饮过一杯,夫子自带,不知名的草药泡在一只系带的杯子里。时不时的何夫子会抿一口,脸拧向窗外,似乎只有窗外的那一抹绿意才能消除他心里残余的灰烬。让他默然。这是个捉摸不透的人,照爹爹的话说,此人不可久留,久之必有祸心。可这不是现在的我所能决定与左右。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只能接受并保持距离。   以上便是梦庐的常驻人口。还有非常驻人员。比如每周五物管会安排专业的清洁人员,将梦庐上下彻底打扫一遍。每周日下午会有车来梦庐补给食品。每周一,四早上,会有洗衣公司的人上门来收取衣物进行洗熨。不进主宅,就在耳房那里交接。干净的拿回来,脏的送出去。春娟与秦妈会一一归类,这样的福利,仅限于谢谨,我,与孙女士。至于佣人们的衣物,在耳房里自有洗衣机轰隆隆的三下五除二将衣服洗得干净而又带着清淡的香气。煞是好闻,甚至香过了阳光的味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台车是放在车库里,除了孙女士谁也不能动,当然,谁也不会开。车,洗衣机,电饭锅等等,在此间俗称家用电器。而它们都是让我震惊无比的东西。特别是车,仿如一匹永不知疲倦,亦不用驯服的悍马,速度却强过悍马万倍。如果爹爹当年能有这样的好东西,那么何愁北漠不灭。天朝一统天下,指日可待,那陛上黄金椅里坐着的,只怕也要换一个人。想我堂堂英国公之女,何必再委屈作妾?   没有车,是离不开梦庐的。这一点,在近两月,我每天早上的晨运中,得到了充分的认知。   山路漫漫,用脚步量,只怕未走到一半,就被人开着汽车追回。而这,却是不能犯的错。   这一点,谢女士知道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不能用成人的心去揣摸一个未成年的,永远活在幻梦中的少女。被我的几句话撩拨得蠢蠢欲动的谢女士,一叠声的说好。我只见她兴致勃勃的扔下手中的画笔,把雪白的才画了几道墨痕的宣纸连团都懒得团的,尽数扫在地上。   “春娟会收拾的。”她阻止正欲弯下腰捡拾的我,娇嗔的说道:“来,帮我看看,穿什么衣服出去才好。我要去百货公司,我找最好的烫头师傅,我还要买香水,买鞋子,买裙子。”   谢女士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钱”吗?章正华虽然锦衣玉食的供着我们,可是却从未给过一分半毫到谢女士手上。   这是谢女士亲口说的,她面带骄矜不屑的说道:“没得沾了腌臢的铜臭气。”   在这一世我也曾听人这样说过,那个人就是安郡王的外室。天仙一样的人,受宠的时候真是恨不能金砖玉带的堆起来。嫌铜臭,不要。结果安郡王一朝身死,竟仅披件麻衣就被安郡王妃赶了出去。   回娘家,娘家嫌她穷酸。去寺院,寺院嫌她没有供奉。最后不得已,竟去了青楼里安身。还不如死了呢。   但娘说:这样的女人怎么舍得一个死字。早被绫罗富贵压弯了身子。还口口声声不爱钱。安郡王妃自然是恨着那女人,才这样容着养软她的性子与骨头。留她留到最后再来撕磨。而安郡王呢?安郡王就当真是喜欢的?若真喜欢,就算不能给个名份,也要置房子置地好让她安心。哪有说声不要钱,就当真不给的。还不是舍不得钱,而又要忌着面上的情。巴不得对方傻,说声不要,就顺水推舟。   今日的谢氏,在我眼里,也正做着与安郡王外室一样的事。那么章正华呢?难道真的是爱着谢氏,而不是深深的怨着谢谨?   作者有话要说:拜托大家点击收藏。谢谢。 ☆、9   我想知道他们的从前。   这是早上九点半,梦庐沐浴在晨曦里,安祥而静谧。从梵阳宫传来的钟声,间断却清晰的在山中轰鸣。那是游山的旅客,为了给家人买一个平安幸福,施舍给庙宇布施才敲响的钟声。   如果开车梵阳宫也只是近在咫尺,但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去过。   这山里不是不好,只是不能作为我老死之所在。我于是坐下,在沙发上,微笑着对谢谨说:“母亲为什么不给章叔叔打电话,也好让他知道你要去哪里。不然的话,他若是寻来了,而你又不在,岂不是错过?”   在楼下的客厅与孙女士的房间,分别有一个叫电话的东西。人只需要拎起话筒就可以隔空喊话。   我曾有一次听见孙女士对着话筒吩咐送牛肉上门,果然是令出如山,才不过两个时辰,就有车子飞奔而至,送了上好的一腿牛肉上门,当夜就为章正华先生做了他最最喜欢的牛肉锅。   真正是好东西,只可惜我母女零汀无人相询。客厅的电话极精致,粉色做成花朵缠枝的模样。从未响起,倒是章先生在时,他书房的电话曾数次轰鸣过。   据说书房的电话是专线,与客厅与管家房是不相连的。章先生在时房门深锁,章先生走时房门亦紧闭。   也就是说如果谢谨要与章正华通话,必得到客厅才行。且不说人来人往,不好说些私密的话。就算把人通通赶走,但只要线路一通,孙女士照样可以在管家房里拿起电话堂而皇之的偷听。   不知道谢谨是否想通了这点,脸上现出犹疑的神色。这样如姣花般美丽的女人,媚色入骨。如果我是章正华,我也会把她深藏,怎舍得她抛头露面。   “我没有正华的电话号码。”   “那么公司名称呢总晓得吧。”这是何夫子教我的,在这个时代,做生意就是开公司,公司号码会登记在一本黄的厚册子里,那叫做号码簿。如果号码簿里查不到,也可以致电114查询。可后面这种做法有点丢脸,没听说受宠的女人连心爱情人的电话号码都没有。   但面对我的问话,谢女士轻轻咬着下唇,眼里簌簌涌上泪水。   “我不晓得,我什么都不晓得。我不晓得正华如今是做什么的。我不晓得他住家的地址,还有他的电话。我更不晓得他的朋友,他的家人。对于现在的他,我是全然的空白。”   谢谨跌坐在床上,纱的睡袍将她整个人如云一样包围起来,她用她凄呛的泪水,她含悲的眼神,她柔弱的体态尽全力控诉我,我这个六岁的女儿,逼迫她,一个二十三岁的少女去面对她完全不愿承认的事实。   “你真的好残忍,念华。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你从前是那样的温婉安静,是那样的淑女。念华,你变了,现在的你,势利,拜金。你抛弃了我和你真挚的母女之情。喔,华,你抛弃了我。”   饶是我前世听多了娘亲口中的东家长短,西家媒妁。却也是个正正经经的姑娘,哪里曾眼见过这样的浪荡样子。而这人,居然还是我这一世口中要喊的“母亲。”   我一时又窘又急,心中大恼,面上就带出些厉色。没想到谢谨全然不惧,管自揪着床单,嘴里喊道:“喔,我的心,喔,我真的好忧怨。念华,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   哪有母亲这样责怪孩子的,我一时气恼,忘了此时自己的身份年龄,回嘴说:“那你就不无情!?不残酷!?不无理取闹!?”   做母亲的半点不为自己的子女着想。一味的躲在屋里靠男人供养,自己风花雪月----当然这也是正理。可做外室的若不能见光,主动到正室面前讨个名份。迟早害到的都是自己子女。   睿宗朝的顾廷烨顾都督的外室曼娘可不就是这么个下场么?自己老死在庄上,半生再不得见都督也就罢了。连一双儿女也不曾在夫人盛明兰面前喊声“母亲”。最后只能顶着庶民的名头在乡下嫁了民夫,娶了民妇,守着几十亩田地男耕妇织的过了一辈子。   不知道的会夸奖这是都督夫妇心慈,给一碗安乐茶饭逍遥乡间。知道的谁不乍舌暗暗告诫自个儿,这外室啊,只能守得住一时的鲜,而不是一世的稳。为了子女,低声下气的敬个茶,坐实了嫡庶的分别才是正经的事。可恨这谢谨,不但没有半分这样的想头,居然还对我回敬道:   “我哪里无情!?哪里残酷!?哪里无理取闹!?”   “你哪里不无情!?哪里不残酷!?哪里不无理取闹!?”----我大恨,居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么?   “我会比你无情!?比你残酷!?比你无理取闹!?你才是我见过最无情最残酷最无理取闹的人!”----谢谨激动起来,抖索着手指头恨声道:“好,既然你说我无情,我残酷,我无理取闹,我就无情给你看残酷给你看无理取闹给你看!”   她难道想死?好啊,把饭碗留下再走。我敏捷的接口说:“看吧,还说你不无情,不残酷,不无理取闹,现在完全展现你无情残酷无理取闹的一面了吧。”   美女大多无智,热爱恃美行凶。谢女士也不例外。只可惜她面对的是我,在这具小小六岁身体里进驻的十五六岁的灵魂岂是普通愚妇民女可比,我自有的,是高门巨宅的大家风范,岂能看得起这顶着母亲名头的女人,对我说出这般没脸没皮的话。   要过了一些年以后,我才会惊诧的发现,上面那些关于“残酷,无情,无理取闹”的对白,居然可以借用“艺术”的名义堂而皇之的登诸于大雅之堂,并流芳百世。   只可怜谢氏,不但没讨到半毛钱的专利,连小三这份工作也做得-----   哎,那时的我已经没有那个耐心再去训导谢氏了。只能暗示的把登有台词的杂志拿给谢氏看。   而芳华犹存的她,一个身子滚得和皮球似的,趿拉着拖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全然不记得这样的台词本出自于她的原创。   包括那句有名的:等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可我依然感激上苍,让我有这个可等,可恨,可怨的日子,否则,生命将会是一口枯井,了无生趣。   而谢谨这样说的时候,在走廊久听壁角的孙正芳女士已忍不住失了规矩破门而入。   面对对方质问的眼神,我神色不改的说道:“母亲正在读剧本。”   未来琼女士的言情剧。    ☆、10   面对我的谎言和谢谨的仓惶,孙女士并不出言戮穿。   这是一种身居上位者的笃定,不屑的意味不言自明。但是一个真正有权势的人不会用“僵硬的双肩,冷淡犀利的眼神,和无礼的言行”来凸显自己的权威。她(他)必是轻松的,自然的,不会计较他人的态度姿势甚至衣着。因为一切已尽在掌中,无需自己动手,也能逼退四方,征服强敌于沙场。这是次一等的。真正的上等人,几时会容得那些个鬼域伎俩窜到眼前。高杆如我娘,惯是姣花软玉冰肌玉骨自清冷无汗,倒是爹爹,常年喊打喊杀的。   我是娘的孩子。   我不由得挺直脊背,对谢谨温言道:“母亲好好休息,女儿这就随孙管家去学英语和钢琴。”   章正华打的好主意,他不耐烦在我身上花钱下功夫,但在谢谨面前又抹不开面子,索性让孙正芳为我教授“钢琴”与“英文”。一周一次,但现在并不是授课时间。孙正芳听完果然一愣,说:“我是来问一下中午要吃什么菜式。”   关于三餐的菜式向来是孙正芳女士的专利。章正华在时,要吃章先生喜欢的。章正华不在时,要吃章先生吩咐过的,有营养的东西。   其实天知道,我不相信章正华先生会这么的闲,闲到专门抽时间核定谢谨每周或是每日的菜谱。如果真是款款深情如此,又岂会一月留宿三四日,而到了第三月竟月至影不至。连联系的电话都没有一个。咳,或许章先生与孙女士是夜夜电话传情的,须知再繁忙的狱吏也是要与牢头碰一碰了解些首尾的。否则怎么算帐发放月钱呢?   我于是嫣然一笑说:“劳烦孙妈妈了,还是照从前的例吃些有营养的。不然叔叔来的时候,母亲还是象今日这样清瘦就不好了。不知道的人,还道我日日淘气怄到母亲,害她不能进食呢。哎呀,母亲,你掐我做什么?”   还听得出我话里的讽意,倒是不笨。我笑意盈盈的看了谢谨一眼,她两颊喷红,一双眼含着古怪的,正竭力忍耐的笑意。 而与之对比的,是孙正芳不悦的神情。是演戏么?未免也过了点,虽然说起来都是拿月钱的。但说到底,老爷也没摸到你的床上。话糙理不糙。不悦什么啊!   我索性发个狠:“今日的菜式必是红烧蹄膀,肉末烧豆腐。”   蹄膀是昨日清炖的,团团整整的放上来,又团团整整的端了下去。肉末必是用昨日圆子汤里的肉圆捣碎了再与豆腐一起烧上来。随便配个什么青菜,给主子的午膳就算齐了。至于晚饭,谢女士要减肥爱美,向来是拿水果当成一顿。于是再把午膳里的肉弄出来切切加点面条,猫耳,美其名曰三鲜面片汤。想当年,英国公里打发最最下等的仆役也没如此苛刻薄待。可怜我,身为英国公之女,倒忍气吞声的熬了这么些日子。   如果娘知道,还不定怎么心疼。而且,我身边的这位孙妈妈还这样的有趣。   “都被你说中了,只是还差一样青菜,晚上加在汤里做碗热热的汤面吧。”孙女士淡淡的说。   孙女士站在门口,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相处数月,孙女士从未开口喊过人。喊声“太太”,喊声“小姐。”甚至连名字也未曾唤过。总算她孙正芳还省得,我与谢谨的名字是不能随便喊的。娘曾经说过,仆妇里最令人厌恶的就是这等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既不肯弯腰,也不肯却步,白白的站在人眼前生厌。   但偏生月钱在那人手上。   我扬脸笑着:“备车吧,母亲要出门。”   孙女士一脸不惊不诧,自言自语说:“我下去准备午饭。”   “没听见吗?备车。”   果然是没听见,孙女士臃肿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转角,鞋声朗朗,每一步都象是踩踏在我的脸上。   从没这样被杀过脸面,在英国公,处置一个仆役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么?   “你看懂什么没有?”我不气不恼不疾不许的扭头问谢谨。   看上去谢谨是悟了,不枉我忍气吞声主动凑上前挨这一顿排头。   “快说呀。”   谢谨整个裹在轻纱里,真是象煞了那些个为了讨爹的欢心而被官员们送上门来的女人。罗纱轻挽,一点唇鲜嫩得象是要滴出水来。一个就是个没脑子的,要把这样一个货色调教成正室,这难度真不是一点半点。   有难度,我喜欢。   憋屈了这两个多月,我真是做梦都想看到章正华抛妻弃子葡伏在地的模样。   倒不是我心地歹毒。   人嘛,都是这样,朝朝居于上位,岂能一夕落于下乘。   但我万没料到谢谨会给我这个答案。我只看见谢女士绷紧了脸,严肃的说:“你不该喊孙管家为‘孙妈妈’,她看上去好生气。虽然孙管家是老了点,但喊‘妈妈’还早了些。再说现在谁会喊‘妈妈’啊,那是戏文。”象是听见了天大的开心事,谢谨心情极好的用手指轻点我的额头。   “你这孩子,从前怎么不见你这么淘气。还是山里风景怡人,连着你也活泼了些。”   我气得嚷起来:“你难道就不曾想想,为什么姓孙的会无原无故的出现在你在门口,而且不经你同意就破门而入。说声要为你备车,好方便你出门,她居然连听也不听就扬长而去。还有素日吃的,用的,几时问过你意见。她甚至没喊过你太太。”   “太太在城里。”   谢谨这句话,这样尖,这样的锋利,好似一把薄刀,冷不防把我的口舌刮出了血来。   “他的太太在城里,我去做什么呢?念华,我只要守着你,等他偶而来看我就好。”   话是没错,但这样的话,难道不是为了讨男人的欢心,稳住男人的心神,卸下他的心防,不得已而为之的套话么?几时能当得真!!   一时间,我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涩,尽管有满腹的说辞,却没有一个字能说得出来。   娘曾经说过,圣母才是伪装者的最高境界。   莫非谢谨倒是个高手,这些日子我竟是被她哄了去?   若真如此倒还便宜了。从此我只需扮猪吃虎的躲在谢谨身后就好。   可若不是呢?    ☆、11   爹爹常训斥手下的将领说:“赵括之徒,纸上谈兵,不谙世情,最为兵家之耻。”被训的人,总是面红耳赤灰溜溜从他书房里恭顺的垂手倒退而出,轻手蹑脚,唯恐激起元帅的雷霆之怒。   而那时的我,才只得五六岁,穿得花枝似的,肥头胖脑的在府里乱窜。因为年幼,自然也不避忌。每每见到将领们在爹爹面前吃瘪,便会拍手鼓掌大乐。   这故然是极失礼的,但一则我年龄尚幼,二则我乃元帅心头之爱。谁敢当真与我计较。有些晓事的还会故意做出些丑样,逗我开心。即便是气骨的,也不过是轻轻一晒,略施一礼便掉头而去。   但他们不晓得的是,娘会根据佣仆转述当时的情景向爹爹进言哪些人可近可疏。因为性格主导情绪,情绪导致行动。所以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易。”了解与观察一个人的性格,并据此推断他(她)的行为,要比与之秉烛长坐,彻夜纵谈理想,道德而得出的答案要可靠得多。   爹爹因此夸奖娘说:“目光长远,见微知著,若是身为男子,立于庙堂,只怕为夫也要退一射之地。”   爹爹是个知趣的,难怪娘甘居二房,也要与爹爹比翼联枝。   娘亲曾说:“在这世上,找个知趣的,远比找个知礼懂事守节的人要难得多。你呀,这事说多了你也不懂,长长远远的,你就明白了。有道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将来若是遇到难处,先守住礼节放软身段,再想他法。这不叫软弱,也不叫君子可欺之以其方。这叫知趣识礼。独木不成林,一个人做事为人,总有别人瞅着呢。自己先端正大方了,被明眼人看着拉你一把,岂不是比自己挣扎着苦熬苦做的来得快?多少人都看不透这一关。包括你大娘。你别笑,你看她守着嫡夫人的位子在这府里,可不真是已熬成了大娘?”   娘亲的絮语言犹之耳,只是娘没有想到的是有一日我会失了她的庇护,而当真要靠这些警训小心翼翼的过活求生。   我不由得心里一痛,眼眶濡湿了飞扑到谢谨怀里,抽抽噎噎的说道:“我就是看不得母亲受气,看不得母亲辛苦。娘,娘。”   谢谨哪里知道我喊的是别人,抱了我满怀,自己倒手足无措。   “黄妈妈。”谢谨下意识的喊,喊了两声才响起这是在楼上的主卧,而黄妈妈是在佣人的耳房里。梦庐虽不是深宅大院,却也不是当年身处公寓,略咳一声就有人飞奔而应的光景。她只能任由我搂紧抽搐,而自己却上肢僵硬,连手臂也不知道环过来,抱我,或是哄我。   全当是抱了一块猪肉,香,软,糯,不晓得是涂了多少油脂膏腻薰得人连气也喘不过来。倒象是十二岁时由江浙官员送上府门的那头香猪,据说是吃人奶长大,生得是皮糯脂香。午膳时厨房用了最好的梅肉大火旺炒了送上来,滋味果然是妙不可言。我一时按捺不住,顺手在谢谨女士身上掐了一把。她果然吃痛,又爱惜自己的身姿,便趁势将我推开。   我稀罕抱么?我怀念娘亲身上永远清爽干净的味道。   谢谨一定从没抱过“谢念华”,谢念华定不是由她一手一脚,屎啊尿的侍弄着长大。她做的好母亲,无非是摊着手,盯上几眼,偶而叫上几声名字,给一碗吃的,便算尽了做母亲的责任与义务。她哪里晓得,母亲是这世上最艰难的行当,为母则强,而谢女士此时对我做的,无非是几句叮嘱:   “万事都要小心些。”------怕我坏了她的好事吗?   “要相信叔叔。”-------一个连联系方式都不肯给的人?   “但凡我有一分好,这一分就会在你身上。”------听到这一句,我几乎朗声大笑。这一分好是什么?是一个外室与前夫所生之女,在母亲的情夫面前小心翼翼的生活?   罢了,罢了。   我越是心灰,脸上越是温和。说到底,在这一世,我只不过是个才六岁多的小孩子。所谓天真无邪的表情,无须我刻意演扮,我稚嫩的容颜便能表现得天衣无缝。   谢谨果然被哄住,想来她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角色,分寸拿捏原本还有些揣揣难测。没想到我频频点头,竟是一副受教的模样,让好颇受鼓掌。   可到底是养懒了的身子,被我揉搓了这么久,疲色一点点涌上来。即便是这样,也是艳媚入骨。男人哪,心思是不能猜也猜不了的。这话是靖文候夫人与娘亲闲聊时被我偷听到的话。那一年以风流倜傥出名的威远候三公子居然为了一个平民女子寻死觅活并甘愿折身相娶。   “那女子有什么好呢?比身段还不如我家厨娘。”靖文候夫人对此十分不解,但偏偏这一对夫妻恩爱子女和睦,三公子眼里从此再也看不见别的女人。   “姻缘天定,夫妻间都有命数的,说不定他们是前世互欠,所以今生才来偿还。”娘亲的妙处就是偏爱在有人处胡诌乱扯。如今我是再也享受不到这样的乐趣了。   “母亲休息吧。”我起身告辞。   谢谨一个身子已经倒在床上,做出昏昏欲睡的样子,她没问接下来我要做什么,也没曾过问我的功课。她真是个将自私的本性彻头彻尾暴露并演绎到底的妙人。   “今天的午餐真的会是红烧蹄膀,肉末烧豆腐?”她半颗头埋在枕头上,嘴里含混的问道:“昨天的蹄膀好象是清炖的也。”   她睡着了。   美人果然是格外受人怜惜。   当我走下楼梯沐浴在阳光里,我早上,或是数月间对谢谨积累的怨气通通已消逝不见。   因为这是功课。   正如同爹爹每次出兵之前对敌手所做的考量,将帅的脾气,三军的血性,包括军中的家长里短无不在谋略制定之前所需斟酌的范围之内。而为了让计划更完美,执行时更加利落。牺牲个把自尊尺度又算什么?   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来日方长,而我,却已不愿意再等。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收藏一下好吗?谢谢。 ☆、12   在每一个故事的开始,都会有一个温柔英俊的少年。   在我的上一世,那个少年叫关子豪。年方二十,是新鲜出炉的武状元。出身于文官世家,其祖为太祖朝的探花郎,其父亦为进士及弟,时任翰林院大学士,弟子遍布,清贵异常。而这还不算特别出色的,关家是世家大族,绵延百年,祖上亦出过状元,宰相。可谓是满门俊杰,文采风流。就是这样的人家,偏偏出了关子豪这个武状元,惊得爹爹连声喊:“异数,异数。”   那是一个下午,有满天流霞,府门外锣鼓喧天,吹吹打打,连我坐在这深宅大院里也能听得真真的。   是有人娶亲么?不是,丫头们欢天喜地的驳道:“是新科的武状元。”   插花巡游,最是荣耀。我可以想见街道两侧必是满布了人群,有人扔花,有人送果,有人连声喝采,还有人会也如爹爹似的连声惊呼:文武双全,文武双全。   他虽是武状元,可天下谁人不知,关家有子,九岁时已有满腹诗书。八步成诗,满纸锦绣,“这孩子将来是要做中状元的。”这是皇帝的考语。但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为了我,去考了武状元。   “我必不负你。”他说。那天的阳光也是如今日一般织锦锻玉,报德寺高高的尖塔直劈天际,碧空如洗,有满天的绿意随着柔长的枝条一点一点洒在地面。仰头看去,他的脸变成了金色,唯有一双眼睛如墨玉般凝注在我身上。呆子,呆子。这里是说话的地方吗?可是除了报德寺佛祖开光,他几时又能找得到机会见我?这样些微的光阴,如流沙般泄去,亦是仟算万算得来的。终于遇见了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我已经不在那里了。我不但消逝,如今还要出发去寻找另一个故事的开头,在故事里,会有另一个温柔英俊的少年在等待着我。而我与关郎,从此两两陌路。隔开我们的,并不是时空,是家族,是利益。我放弃了他,去跻身于王爷的侧妃之列,他放弃了我,在我的婚讯传出之后,旋即与齐阁老府联姻。我们都不曾挣扎,都不曾呐喊哭泣。正如同流传百年的戏本里所传唱的那样:在每一个故事的开头,都会有一个温柔英俊的少年。   仅此而已,在繁花着锦的背后,是满布的荆棘。而陪同我们一齐前行的,从来都不是“若如初见”的那个人,那个人的微笑与温情,会被蕴贴的珍藏在心窝的某一处,并随我们的身体渐次冷硬。   当我想起这些,我不会流泪。我只是被阳光刺痛了双眼,不能不仰起头直视着天空。天空是一种令人眩晕的蓝色。   在同一片天空下,关郎可否安好?   想必已经娶妻纳妾生子有女,在南窗一侧,种几棵树,看游鱼看池。释卷于地,因为眼前的人比书中之玉更有颜色。   关郎,关郎。   我心肠陡硬,只因我已计算停当。   每天早上的晨练不是白走的。   清晨七点半,在山路间一个名为“岚垭”的地方,总会有两个仆佣,一人推着轮椅,一个手持杂物在山道间漫步。在轮椅上坐着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腿如常,另一腿却是空荡荡的只有裤管在晃荡。   少年的腿是必是新丧,因为他的脸上有一种如死寂般灰沉的气色,沾染在眉目眼底,梢带着连清俊的五官如冰刻般冷厉。而这样的人,其实心里头最是柔软。一朝情动,便是终生也不能忘的了。   这是早上十一点,客厅的闹钟咣的发出脆响,随之而起的,便是梵阳宫轰隆隆的钟声。从这里走到梵阳宫需要多长时间?我问,若是我推着轮椅,一路上说笑看景,必要花上半天功夫。或许还不止,这梵阳山风光秀丽,一路走看,山色绮秀各有不同,小溪蜿蜒,流水潺潺雪浪滚滚,驻足饮茶听涛亦是一桩乐事。   象我这样的贵族,越是无用事就做得越好。不知道那样的雅事他可喜欢?不喜欢不要紧,我可以学。学他喜欢听到的,喜欢用到的,喜欢看到与吃到的-----这是实用且必用的一招,当你想要某种物事或是人,必得究其所好精研精进。   所以四书五经才会有这么多详解,注解,及个解。若不是在书经的背后有荣誉金钱地位权势,哪会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的涌去成名,亦或送死?   娘挖苦说:“把这一套把戏用在功名前程上,就是抱负远大,伟略雄志。可若是女人如此用心于男人,特别象我这样的女人,那就是狐媚,是不知耻。”   娘吃吃的笑着说:“好在我不在乎。”不在乎到看着,或是听着那些道学的理论反而觉得有趣。   我今日也是这般,不,在,乎。   六岁多的小朋友,抱着只洋娃娃呆呆的坐在花园长廊的长椅上,眼望着青山如黛,溪水如泻玉一般在青绿的丛林间穿行。   各类闲杂,正司职甚工:   花匠李大海蹲伏在花圃一侧,奋力和一窝杂草搏斗。不用说杂草下必有蚂蚁,虫子等物,才使得花匠在杀生与成佛之间左右为难。   而在花园左侧,秦妈与春娟正用力拉扯着床单,这两人一胖一瘦,一聒噪一哑默,做起活来倒也娴熟。雪白的单子被晾晒在粗大的绳子上,在阳光下散发着新鲜好闻的味道。   在离此不远的地方,有隐约的响动。那是厨子老周在挥动锅勺。蹄膀的味道很快飘浮在空中,而黄妈妈扶着花木的枝干慢慢的向我挪动。   黄妈妈七天前就病了,咳嗽,伤风。   孙女士粗通医术,张罗着刮莎,火罐,针灸。还拨了些杂草煮了汤药,黄妈妈在耳房昏睡数日,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听春娟讲,昨天晚上还喝了一碗粥吃了两小个馒头。   黄妈妈病着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去看过。此时见黄妈妈扬着头满脸是笑的向我走来,我心里也略有几分欢喜。   黄妈妈老了,几天不见,她倒比素日老些,更老些。满头银发,脖子上阡陌纵横,脸上布满斑点,眼神昏浊,努力眯缝着,象是看不清物事。   见我跌撞着向她扑去,黄妈妈乐得张开手疾步快走。可她眼神不好,只顾着我,便看不见地上滚动的细石。一不留神就向着跌出,地上横放的一根圆木,本是花匠老李用来劈成竖条做栅栏用的,也不知怎么恰在这时候滚出。砰的一声闷响,完全来不及去拉扯,去扶的,就砸落在黄妈妈腿上。   眼看着黄妈妈象根春韭,一声不响的就倒落在地,殷红的血汩汩的沁出。我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疾呼:“黄妈妈,黄妈妈。”   黄妈妈苍白着脸,喘着粗气应我说:“不怕,小小姐不怕,就是断了腿。不怕,乖孩子不怕。”    ☆、13   黄妈妈跌倒,对梦庐而言是件大事。   因为在这间养老院里,八个人中倒有五个已年过四旬,时常与风湿,骨痛等老人病做斗争。此时见得黄妈受伤,不免心有戚戚,顿生物伤其类之感。   花匠老李最是内疚,或许就是今早挖坑锄苗泥土乱堆,才使得黄妈一脚踩在滚动的细石上。还有那根横放的圆木,老李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怎么就会下滑滚落呢?定是自己的错,这是逃不了的。老李低声下气,认错不下百遍,那姿态比秦妈还要罗嗦。如果再说下去,搞不好就要被扣上“祥林公”的帽子。   “不要说了,救人要紧。”厨子老周挥动锅铲,不耐烦的打断老李的废话,闲话。   “先喷点酒消毒。”厨子不假思索,从裤兜掏出一小瓶白色液体,仰头一口“噗”的一声巨响喷在黄妈妈受伤的左腿上。   我顾不上擦去脸上适才被喷溅的飞沫,就被“嗷”的数声惨叫吓得倒退三五步。   “小小姐别怕。”黄妈含混的说,一张嘴随即被春娟手中洗净的手绢堵住了。于是我只看见布条在黄妈妈口中扭曲弯动,五官因此挪位,让人看不清黄妈妈素常温柔可亲的样子。   “真正是作孽啊。”秦妈说。但大家都怕秦妈后面要说的段子,遂一迭声说:“你赶紧去看看孙管家怎么还没来?”   “就知道欺负我。”秦妈咕哝。黄妈妈笑起来:“不欺负你,还能欺负谁。”   黄妈妈说话之前,已经呀呸一声吐掉了口中的布条。血迹斑斑,显见得是牙床破掉。但酒精沾到伤口所导致的一瞬间的巨痛已经过去,黄妈妈竟有心说笑起来。此时的黄妈头及上半身都枕在老李的膝上。倒霉的老李顾不得“女色”这一说,面如土色,呆若木鸡,捧着黄妈倒象是捧着一件出土的宝物。   看得厨子周哈的一声笑,而春娟从身上穿戴着的,百变的围兜里再次掏出一块手绢,伏□轻轻为黄妈拭汗。   就这样的吵闹也没有把沉睡中的谢谨从梦中唤醒。而我原以为谢谨会穿着睡衣飞奔着跑出来,口中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最不济,谢谨也会从二楼的窗台露出她娇媚的头和丰满的上围。但都没有,谢女士但愿“长梦不复醒”。而江湖医生孙正芳女士则带着药箱匆匆赶至。   照例是头发衣服一丝也不乱,表情,看不出来。有的只是机械而认真的工作。但众人都没想到孙女士居然连接腿都会。   三下五除二,动作干净利落。又一块手绢塞进黄妈嘴里,黄妈连痛都不会再喊,眼珠子向上一翻,立刻晕过去。   这下甚好。我瞧孙女士的表情,是个不耐烦与人罗唣的。孙女士下巴略翘,示意抬人。不用抬,花匠老李有的是力气,轻轻向上一举,就把黄妈抱起来,送往耳房。   而春娟则绞着另一张手绢,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一只手试图去扶着黄妈的头部。   我是要跟过去呢,还是要继续呆在这里。孙女士冷淡的一句:“准备开饭吧。”解救了厨子周,也解救了我。   娘常说,身为主子,面对为自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下人时,可赏可罚。但断不可摆出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以乱了尊卑主次之分。   如此,就好。待我手上有了银子,赏黄妈个百把仟的,以慰她今日之苦,让她安渡万年。   我于是忧心冲冲的问孙女士:“伤得这样重,几时得好?”   “伤筋动骨一佰天,没三两个月好不了。”   回答我的是人是厨子周。   “不能送医院去看看吗?”   沉默,哑然。孙女士走到我与厨子周的前头,其背影当真是挺如松柏般刚直。   让我不由得泪盈于睫。   在明丽的阳光下,厨子周看我的眼神就带着些许的悯然,而不是如从前一般,眼中无色,却明晃晃的映出心中所想:一个靠着情夫生存的女人,与前夫所生的孩子。   这是一块羞耻的印记。   但我是个孩子,一个没有独立生存能力的,只能依着母亲讨生活的孩子。我才六岁多,天真,沉默,而软心肠。在别人的屋檐下,已晓得小心翼翼看人脸色控制自己。做得这样好,那偶而流露出的些许的痛苦,才更让人怜惜。   但这事不能做得太过。娘说:因为有次一等,再次一等的人,不但不会予你怜悯,更会把你的苦痛当作挟制你的法宝。   所以娘半生都是云淡风清的样子。哪怕她曾因无子善妒又是二房而饱受人诟病,她也未曾流露出些许软弱让人拿捏。   但此刻的我处境不同。在梦庐,我需要同谋。   这个同谋目前姓周。   因为我的晚餐,不是孙女士口中的“蹄膀肉加青菜煮就的一碗清淡口味的面条。”老周擅自作主,为我煮了一菜一汤:口蘑圆子和猪肝炒木耳。另有上好的新米饭,和浓沏的普洱茶。一只苹果切成八瓣装饰成梅花的模样放在细骨碟里。一只红油亮漆的托盘把上述所有菜式放得整整齐齐的由秦妈抬上餐桌。   在孙女士的睽睽目光下,我先让春娟把菜式分出一半送到黄妈房里。然后才好整以暇慢慢品味。   按照从前的礼仪,我一餐饭用足一盏半茶的功夫。   是夜好睡。第二日清晨七点,我精神抖擞的出门,顺着山路慢慢向“岚垭”走去。   在山路巡行的电瓶车上,照旧坐着三五个膀阔腰圆的汉子。我一见他们就开心的欢呼,高声喊:“叔叔好。”   和往常一样,他们中最最文弱的那个:战海。从车上跳下来,笑嘻嘻的摸摸我的苹果脸。   战海是北方人,从军队转业后到物业公司谋到了这个职位:保安。心里大是不甘。要知道他在部队可是通过自学拿到了大专文凭的。而战海现在,距离本科文凭也只有几步之遥。所以战海最爱揽我这差事,因为这意味着他可以避开工作,躲起来背背单词什么的。   英文。呵呵,番语。   是几时天朝沦落到这一步,竟要子民学习番邦之术以谋取进身之阶。   想当年四方来朝,百夷宾服的盛况我可是亲眼得见。   盛世难再啊。   我讨厌跻身于这猥琐的时代。   “岚垭”就在眼前了,隔着树丛,我可以清晰的看见那轮椅上的身影。   两大一小。   我从裤包里不动声色的摸出一把小铁铲,曲着腰做出找寻的姿势,向“岚垭”慢慢的靠去。   作者有话要说:请看文的同学收藏一下。谢谢。 ☆、14   有一种活血去淤的草药叫做土三七,生于山坡,草丛,夏季开花时割取,晒干后用水煎服,渣捣烂乱敷患处,治跌打损伤,淤血凝滞。   我现在拎着铁铲四处扒拉的就是这一味药。   当然只是做做样子,草深木广,想我生于深闺,几时曾吃过这等苦头,才三五下手指就被割出血。让我轻轻的哎呀发出一声惊呼。果然如意料中的有人回过头来,是那两只仆佣,而我娇滴滴的站在大树一侧,一边嘴吮吸手指止血,一边凝望着他们。   机会只有一次,而我要越开闲杂人等,直逼主题。我厌倦了从老套的开头,慢慢的过渡到琐碎的试探。我要怎么做?我该怎么做?真的要把十五六岁的心智困在这六岁的身子里,手足无措的扑上前喊一声:“哥哥救我”?虽然这才是最好的选择,从花鸟鱼虫开始谈起,累积信任安全与感情。可在这一瞬间,疲倦压倒了一切。我累了,真的,这疲累源于在这个世界里,我没有真正想要爱与保护的人。   娘,爹爹。   我哭哭啼啼的,唯一能仰仗的还是这具身体稚嫩的外表与可爱可怜的身姿。   “叔叔。”我不待那两只仆佣阻拦,就扑上前抱住少年的一只裤管,摇晃着抽噎道:“叔叔,你救救我婆婆,她的腿断了,要被人用刀子割掉了。叔叔,你救救他,我家里,孙管家不肯送我婆婆去看医生。我婆婆不能没有腿,婆婆说她将来还要亲自送我上学呢。叔叔,叔叔。”   我哭得犹如梨花带雨似的,少年身边的仆佣终于反应过来,用力拉扯我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什么割腿,我家少爷又不是医生,你快去找别人帮忙,别耽误你家婆婆的腿。”   原来少年的腿是被人耽误了所以才会成残废。   我哪里肯放,哭得越发凄惨,连站在远处背单词的战海都听见了。   “小妹妹,小妹妹。”战海循着我的哭声寻来。   “叔叔,叔叔,救救婆婆的腿。”我象熊一样抱紧了少年空荡荡的裤管,并不断的用力拉扯。   少年脸色发白,呼吸渐渐急促粗重。他一双眼睛鹰勾似的不断在我脸上左右逡巡,带着凶狠,急欲发作的意味。吓得他左右两个再不敢放任我这般胡闹,手上一紧,我立刻疼得大叫起来。   指上刚刚被铁铲割破的手,再次沁出鲜血滴到了少年的大腿上。   是青色的布料做就的长裤,细腻柔滑,带着肌肤温热的体息和弹性。提醒我眼前这人曾有的活力与青春。才这般年少,便已折翼。让我不由得在心里浮起些许的怜悯。这略一错神,我便已经被仆佣拉开,本可以稳稳的站着,但偏偏我跌倒在了地上。   青色的草地,铺满了鲜花。在这繁花着锦之处,是身着白衣黑裤的我。我的头发早在拉扯之际散做一团,衬着我哭泣的面容与倔犟精致的五官,让我深深痛惜这六岁的躯体。   如果我还是十五六岁的如花少女,那么,一切结果或许都将不一样。   我必当自立,找寻可供攀爬之枝。   不管是为自立,还是为了离开此地。   我都凭一己之力。   我最不耐烦的,就是欠别人的恩情。哪怕我全部的所有,不过是“色”而已。   这算是自尊还是堕落呢?   我坐在地上,试图爬起来。战海此时慌乱的跑上前牵我,与战海高大的身躯相比,我只得豆丁点大。   “咦,你的书呢?战叔叔,你救救我婆婆好不好,她的腿断了,流了好多血,我到处挖草药,可是都找不到。叔叔,战叔叔,你救救我婆婆。”   往日我和战海在一起时,偶而也会说笑,我会提一些诸如“五只鸟停在树上,现在猎人开枪打中一只鸟,请问树上现在还有几只鸟。”之类的白痴问题。早在一月前,我就请战海帮忙把我在路上捡的石块啊,树根之类的废物抬进梦庐。而作为回答,我会有意的延长晨练的时间,以便于战保安有更多的时间复习。   战海是见过黄妈妈的,包括厨子周,春娟,甚至孙女士。一个开朗帅气心存高远,曾在部队接受过道义薰陶的青年没有理由,在面对一个幼童哀哀的哭泣请求之后,还保持镇定自若,甚至不闻不问。   能那样做的多是贵族,而娘亲说:仗义每多屠狗辈。   果然战海的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是黄妈妈?腿摔断了,怎么不送医院呢?她那么大年纪,处理不好很容易感染的。”   “孙管家不让送,厨子往伤口上喷了酒,夹了块木板包扎。我好怕啊战叔叔,我好怕婆婆的腿会被踞掉,这样她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哭得是声嘶力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即便如此,我也没忘了诉说:“我一早上就出门,想为婆婆挖点草药回去给她糊上。可是,我真的找不到,我早上出门前,明明看过书,有一味药叫土三七,可以给婆婆止痛的。可是找来找去,我怎么都找不到。”   “所以你就求我?”少年张口说。   少年的声音和关郎很象。十二三岁,清清泠泠,脆而利。但语速控制得很好,让人听了,不觉唐突,只觉得舒服。   一定是自出身起,便有三五个教习随侍在身侧,言行起坐,颔首仰头,皆有专章。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人,最忌欺瞒。   “为什么求我?”少年再问。   “因为叔叔你的腿也是断的,所以我想你家里,一定有药有医生。”   我近一个月的苦心谋划,我编著的剧本,我反复推敲的台词,到此就嘎然而止。余下的,再不会被我左右,而只能听天由命。   进或是退,是还是否。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不在乎。   我努力过,我对我自己说:挣扎,求生,还有回家。    ☆、15   可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有一件事,是我必须做,却又做得甚为艰难的。那就是将这十五六岁的魂灵妥贴的放在六岁的身躯中,形神相符,不为外界所猜疑,平平安安长到二十。   其实我尚记得我六岁时的模样,仆从如云,爹娘宠我至上头入地无所不为。我的笑容是甜的,在可爱的外表下有着无数淘气把戏。真正是仟宠万宠,不需看任何人的脸色,就自有人小心翼翼觑我表情,做出讨好,巴结之举。   如今的日子,我委实没有经历过。但不是不可以学。三月有余,也算略有小成。比如,沉默的,自地上爬起来,对战海轻声说一句谢谢。   战海同情我,可势大不由人。年轻英武的男子,身着保安服,心气上就差了个天高地远。战海的声音懦怯如蚊虫:“对不起,高少爷。打扰了。”然后把我的手握在掌中,略施一礼,便牵我离开。   筹划了这么久的好戏,一朝破灭,让我不由深思,这一世的的贵族,是否真的在思维认知上与我前世所通晓的关于贵族的常识有天壤之别,比如,置自己及家族怜贫惜弱的名声于不顾,视清流御史的弹劾为无物,族规家风通通都是虚礼。其实这种事,在上一世也不稀奇,但只要稍微有点脸面的人家,都不会在外人面前,对着一个稚儿的苦苦哀求,而置若罔闻。   但显然高少爷是不一样的。   我胆怯的抬头问战海:“战叔叔,我是不是得罪人了?”   战海一直牵着我的手,对我露出一个笑。“不要紧,高先生是很好的人。”   高崇则先生人如其名,是个品德高尚,为人做事极重规矩方圆之人。是本地乃至全国都顶顶有名的大企业家。实力雄浑,财势深厚。光是梵阳山就有两栋别墅。   距离梦庐颇远,据战海说,那里的地段环境都是最最好的。但不晓得为什么高少爷偏偏喜欢跑到“岚垭”来怀旧。   断了腿的人,多少都有些郁结难懂。特别是对于象高少爷这样的天子骄子来说。母亲早逝,父亲虽未另娶,但因公务繁忙也无暇多顾。孩子照例是扔给管家,一堆钱,外加一堆惟命是从的仆人。战海絮絮的说道,象是颇为八卦的样子。可能是因为我还是孩子吧,战海在我面前,流露出些许艳羡之态。   这样的人我自幼就见得不少,出自贫寒,刻苦用功,企望着好风凭借力,用人上青云。可这世上,没有一样是不需人用自己的所有去换取的:劳力,心力,自由,前途,甚至感情。   都是一样的人。   战海象是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抿嘴看我一眼,我不慌不忙的回应说:“战叔叔,你能为我的事保秘吗?”   不是因为丢脸,而是因为我发现到目前为止,我毫无胜算。凡事皆是如此。我的算计处处落空。或许谢谨是对的,默不作声,静观其变,累积实力才是最好的做法。不出头,不强求,凡事随缘,做一个傻子。   可是傻子拿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我一时愁肠百结,心不在焉的听完战海允诺“绝不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就沉默着与战海分手。   离开之前,战海怜惜的摸着我的头,说:“会好起来的,再不然求求孙管家?”   这不是一个保安该说的话。   但在这一世,再没有人把我当做一个主子。   无人讨好我,无人依附我。我手中没有权柄,我囊中没有金钱,我的心计对别人而言,不值一提。在这一世,我不过如战海一般,是一个出生贫寒,需得攀上助力方能生活的可怜的女孩。   我觉得很孤独。   就象是绝世高手,明明招式精通,却偏偏没有内力,只能困守愁城。   我于是不想回家,一个人在这山野间如同精灵般游荡。   梵阳山的别墅群与山色融为一体,有一种雍容舒缓的美。可那又怎样?在曾有的世界里,几时曾见过富人们的宅弟如同马棚里的马儿一般,齐整整隔个数百米便有一栋。没的丢人,要知道在我们天朝,略有身份的人,都是独占一座山。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心酸的想。   从此后,我都得谨言慎行,做一个安份守己的人。   老和尚是怎么说的。   在我出事的那一天上午,大队车马送我到了寺院。这本是皇家供奉佛祖之处,等闲不得入门。我是托了未来三皇子侧妃的名头,才有幸前去进香。   而皇三子正妃,为了彰显自己的贤德之名,特意在我出发之前,让金羽卫为我护行。   领头的正是关子豪。   新科状元关子豪大人,以金羽卫指挥使之职,在我轿侧随行。   也曾想过,我和他夫唱妇随,在大喜之后三朝回门。   可没曾料竟是这般境况。   我不曾怨,也不曾悔。只因我是个狠心的女子。我自幼被教养成那般模样:永远只看得见前方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只是伏在佛祖面前祈愿的时候,才洒下一滴轻微的泪水。   噗的一声熔在绣墩之上,象无尘的过往。   三柱香袅袅婷婷的在我眼前升起。大殿深阔,只有一名和尚在佛祖的阴影下低首念经。   鱼木闷响。   在高大的佛龛上有一粒“舍利”在水晶匣子里熠熠生光。   我起身再拜,再拜,起身。   眼前曾经闪亮的珠光已经消逝不见。   暗淡,晦黯。   佛祖的金身如山倾般向我压来。   沉默的和尚,在此刻站起身走过来对我说道:“原来是你。”   是我。我猛地惊醒:原来,我终究是在梵阳山。   我来此界,不是为了躲在谢谨这只小三的羽翼下混吃等死。   佛祖自有天机。   “小妹妹,你怎么哭了?你家里人呢?”   一个男人站在不远处问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祖狄。   眉目带笑,裤腿高挽,手上拿着一只木棍。一下一下的戮击地面。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来客。   盛夏,中暑。   更新迟了。抱歉。   请收藏一下吧。 ☆、16   “是迷路了?告诉我你住在哪里?叔叔带你回家。”   叔叔,真是好不知羞,我瞅他也是三十二三的面皮,在我们那里,在这个年龄,有多少人都已位列爷爷辈。叔叔?然而我到这里也有数个月,多少晓得这里的人,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成婚都是很晚。不是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么?这里的人,果然是数典忘祖之徒。   我强压下心里的厌恶,却再也不敢拿自己的那点心计出来作祟。神马“救救婆婆,婆婆的腿断了。”通通都是浮云。唯有权势富贵才是第一要紧的。要知道人生,无论是凡人还是富贵者,其繁复琐碎之状彼此间毫无二致。然贱役压人,让人不由得对富贵荣华心想往之。生,老,病,死,婚,娶,嫁,离。这样的八卦,金玉败絮,何尝有过差别。可是,几时曾见了市井间流言汹汹,艳羡的是寒窑破洞中人?终究还是“权势,富贵”。唯有这四个字,才能让人如飞蚁扑火般奋不顾身,也唯有这四字在前面作饵,心计也好,念想也罢,方才会有人听,从,拒。   如今我只是一个贫寒的小丫头,哪有什么权势富贵的本钱。当我身处逆境,我能做的,不过是含着一眶泪水,对人说道:“谢谢叔叔,请你带我回家吧。”   祖狄,喔,我那时还不晓得他的名字。我只看出,面前的这个男人,虽不算什么清俊,但面相极雅,眉宇间有一股清正端方之气。这样的气息,非世家子弟不能有。是几代人,用诗书锦缎堆就。这样的人,说起来原本是极好的。可是,如果风雨一朝来袭,却未必能软下一身风骨存生再复就。   爹爹就曾这样评价关郎:很好,但是否中用,却需要女儿家赔上自己的半生才能真正看清。还不如一个人把野心,品性,清清楚楚的摆在面前。   而娘却是这样说的:薛仁贵对王宝钗不好吗?是好得很哪。若不是薛仁贵十八年后终回寒窑,这世上哪有人知道王宝钗苦守半生。因为所谓世人,最是无良。多是一边痛骂着别人的无耻负心,恃贵凌人。自己这厢却毫不手软的做着凉薄谄媚之举。是薛仁贵用自己的誉毁名坏成就了王宝钗的忠贞不逾。呵呵,这种刺耳背逆的话,娘也只告诉你。为的是不让你去做傻子。有道是愿赌服输,若是薛仁贵不肯回来,那王宝钗也不过只是烂泥地里一棵任人践踏的草。世人,会戏文话本的传诵她么?绝不。   因为所谓世人,最是无良。   我跌跌撞撞的跟在祖狄后面走,山路,特别是别墅区的山路,原本是修得极整齐。但不知怎么,我居然就一扭,然后整具小身子就都撞在了祖狄背上。   我这次真是无意,比不得昨天算计黄妈妈时的缜密。结结巴巴我红着脸对牢祖狄解释,没曾想祖狄却伏□,两手一抓就捏紧了我的脚踝。   想这女子的脚,最是贵重。岂能让除夫君之外的人随意拿捏。但势强不由人,祖狄已三两下利索的剥下我罗袜。纤细的脚踝,□的出现在男人面前。祖狄的眼神充满赞美的看着我,低声说:“肿了,得赶紧上药才好。”   慌乱间,我想起那首:划袜步香阶,画堂南畔见。顿觉羞愧难当,头低低的几乎垂到胸前。可我哪里有胸,印花布料下,是平平整整的良田,荒脊如寒冬。再不是上一世那个蜂腰耸肩的小女子了。我不敢看祖狄,听得祖狄在我耳边哈哈大笑:“你这孩子,倒还有趣。”   害羞?祖狄没有说出这两个字。他豪爽的蹲□,对我说:“来,叔叔背你。”   男女授授不亲。我呆了一刻,仿佛听见娘在耳边说:“哎呀,不要做傻子啊。”这才咬咬牙,伏了上去。   祖狄的背宽阔有力,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肌肉的纹理。结实饱满。在上一世,有宫内的嬷嬷,曾专程来府,为的就是教我所谓男女之别。一想到此,我不由得颊如火烫。祖狄象是感受到什么,头向后自然的一侧,恰好碰到了我的脸颊。   “是不舒服吗?很快就到了。”   祖狄明显加快了步伐,上山下坡,平稳得很。   “你叫什么名字?”象似为了让我放松,祖狄开始逗我说话。   都已经肌肤相亲,这闺名还有什么不能说。我于是应道:“我叫谢芷兰。”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好名字。”祖狄赞道:“叔叔叫祖狄。”   “是随鸡起舞的那一个?”   祖狄夸我说:“厉害,连这个都知道。是音同字不同,猜猜,是哪一个?”   我偏着头想,抿嘴一笑说:“是笛子的笛?”   “何以见得呢?”   “我看叔叔气质清华,一定是个艺术家。”   艺术家这三字,我说得甚为艰难。而我懂这三字,实是因为孤芳自赏的谢谨女士。不过是娼优乐伎之流,权贵们的玩物而已。   祖狄却听得大乐。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他乐得不知如何是好。“还好到了,”一间山中木屋出现在眼前,有风铃脆响,四时野花新鲜明媚的从屋前檐下飞过。山泉,用劈做两半的竹管引了,汩汩的在门前的浅溪中流过。一只木制的小船,被漆成明丽的鲜红色,孤独的,百无聊奈的在溪中游荡。苔绿青痕,在尺把长的石桥上缓缓铺就。   是个好地方,从敞开的木窗望进,有四散的五彩颜料和大把的画笔,宣纸,及白布。松节油的清香被花香所覆盖,在空气里,只残留着轻微的气息。   一幅人像,足有人高,放在房屋中央。是女子,红唇,乌发,鼻梁高耸,眉眼处却是大片的空白。   “画不出来,怎么画都不对。”祖狄一边为我拿药,一边上下打量我说:“如果你大一点,再大一点,或许就能为我做模特儿。”   模特儿?   “就是叔叔画你啦。眼睛,我找不到画里这人的眼睛。”   “你愿意让叔叔画你吗?”祖狄又问。   有甚不能。虽然轻贱,但多一个人就多一条路。   我晃晃涂过药的脚,无声的微笑着应下。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里是三十八九度,热得来----- ☆、17   涂过药再歇一歇,祖狄便问我要不要跟他一齐吃早餐。   “就在叔叔这里吃完饭再回去,你家在梦庐是吧?就是山西侧的那一栋,落阳时分最美。我在那里取过景,画过画,还见过-----”   忌讳我是小孩子,祖狄把要说的话咽下去。   那两字定是“美人。”   我母谢谨,最爱在夕阳西下时身着纱裙于露台远眺,眉目如画,披肩轻拢,长发飞扬,那惆怅的意气,令人惊艳。   见多了也就无感,尤其是谢女士本人因为招风过度而屡犯感冒。最终不得不龟缩于屋内长吁短叹。如果谢女士知道有这样的忠心的仰慕者,会不会排除万难,勇冲第一线?我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祖狄。   祖少咽了满腹的话,正神色自若的收拾着纸张画笔,试图腾出一张桌子好用餐。   “我平常都是坐在门外石几上吃的,碗盘呢就放在地上,今天有小姐在场,还是斯文点好。家里不会担心吗?”   怎会。我曾经试过整整两天时间不出现在人前,可结果呢,母亲以为我在家里放羊,家里,呵呵,家里没有亲人,佣人也好,管家也罢,没有人会在意我身在何处。   我乖巧的摇头,示意不会。   祖狄自言自语道:“在遇见你之前,我看见有保安护送你,没想到转出山角,就听见你一个人坐在树荫底下哭。”   “饭怎么还不送来啊?”祖狄搓着手到向屋外张望,现在已经是早上十点左右。梵阳宫的钟声叮叮咚咚已响过数遍。   “叔叔起得晚。”祖狄讪讪的说。“这地方又小,除了作画,余下的事都不甚方便。”   我省得。这样优美如画的所在,自不好沾染烟火气。更何况象他们这样的人,最讲究的就是“餐风饮露,飘飘乎居于人世。”   “叔叔,你来给我画画吧。”我轻声细语的请求说。   投其所好,消磨时间。总比呆在梦庐发闷好。说不定一来二往,还可以为谢女士找个朋友。   在这世上我所见的美女当中,再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谢女士的剪水双瞳。   包括我。   我坐正身姿,任祖狄专注的画我。   每年除夕,娘总要端坐在花前,亦或廊下,让宫中擅长丹青的画娘为自己画一张像。不必细细勾描,妙笔生花,所需时间不过是一盏茶。娘把这个叫做速写。她总会拿着画像,看一阵再哭一阵,然后用火烧了。再对着天空恭敬的磕头。一年如此,数年也如此。每当此时,爹爹总会偕我远避,在花木的背后,在游廊的后头,听娘细碎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传来。我一直不明白,娘为什么哭,莫非是因为画娘画得不好。想爹爹权柄天下,对娘几乎是无所不从,难道竟舍不得为娘请几个好的画师?   就算是爹爹舍不得让外男见到娘的容颜,可那么些年,以谢府二夫人的身份,娘见到的生人还少吗?还有什么外男是娘没有见过的?高的,胖的,俊的,丑的。   傻啊,真傻。   若不是和尚,若不是舍利,若不是佛祖。   我竟然不知道娘的心事。   娘是为了我才硬生生忍下了心里的那根刺。   而我却魂魄远离。   这是娘出生及成长的地方。然而她却从未对我提及。   为什么是我?   和尚对我说:舍利是嘉德高僧所留的圣物,这位高僧临终前有言,他前缘未尽,应有一劫,待有缘人化解。何谓有缘?即舍利附身之人。   一滴朱砂痣在我左肩如芒刺在背,刺得我不能安宁。只有我自己才知道,那被嵌入的疼痛。   鲜红欲滴,被和尚毫不留情扯落的披肩抛却在地。   “得罪了。”和尚深深伏地。   “小姐将去往异界,小姐历劫一年,此地却不过是一日。”   我以为我会以谢芷兰的面目去的,可没曾想悬崖一跳,肉身已散乱成泥。   再醒过来,我已经身处谢念华这具小小躯体之内。朱砂痣似要从皮肤里蹦裂出来,让我四肢百骸剧痛难言。   脑子里似有无数白光闪过,更有清俊的人影。对我:微笑亦或深情。   然而和尚说,这样的痛楚,正是身处异界的小姐的娘亲日日时时体验的,小姐一日不归,夫人的痛苦一日不解。   十岁,二十岁。   劫,祸,解。   那些字眼,我恍惚的听清,又异样的不明。我全身剧抖,身如火烫,我要拉住脑中的那个人影,那个男子,我要看清他的眉眼,可一束闪电,是黄妈妈,尖锐的嗓音如仓惶的妇人看见了失去控制的火。   火灭了,朱砂痣在我肩头,是暗红的一滴心形。   从此我再没痛过。   “画好了。”祖狄说。   画面上,是乖巧可爱的女孩。而屋外,有仆佣早已摆好碗筷,清粥小菜,外加馒头鸡蛋。居然是双份。   莫非祖狄早就有意引我前来?   面相干净清爽的婆子解释说:“少爷原本是要来陪先生用早饭的,可是临时有事,所以就耽误了。请先生自用吧,少爷说晚上再来向您请教。”   言罢垂手退后,眉眼也不抬。   是哪家的奴婢,调教得倒好。在主子跟前明明见到异状,偏偏连一句也不肯多问多说。不似那一等奴才,状况不清就一团火似的巴结上前,唯恐主子不知道自个儿的伶俐。糊涂。这婆子,倒是我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清明的奴才。   心里一时高兴,我便说了个:“赏”。可口袋空空,身边也无人应是。唯有气流诡异的在室内流过。   “吃饭吧。”祖狄干咳了一声,然后扭头对此时如同天聋地哑一般的婆子说道:“去找你家少爷借个轮椅来,说我这里有人要用。”   婆子伶俐的应声是,然后走开。   “我能走。”我说。   “你能走,我可背不动了。”祖狄夸张的捶着自己的腰,“叔叔老了,不能和你们年轻人比。”   清风徐来,松涛阵阵。让我一时忘了今世的愁苦烦闷。   所以我的胃口倒比往日更好些。   一碗粥两个馒头外加一个鸡蛋。祖狄由衷的说:“小朋友要多吃点才好,不要怕胖。”   爹爹也时常说这话:节食,减肥。咱天朝不兴这个。丰肥浓烈,热烈放姿才是美人的标准。只有寒碜呛俗的朝代和男人,才会有这种克减女人口粮的下作手段。    ☆、18   爹爹真是个妙人,可无论他怎么说,娘还是照旧铺一床席子在地上,然后弯身曲腿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动作。照嬷嬷的说法,那是舞娘才有的行径。偏娘亲乐此不疲,多年来,谢府二夫人保养得宜,身姿曼妙尤如二八佳人,或许多是有赖于此。   这,可是此地的妙方?娘究竟是带了什么样的记忆过去?   娘从来未曾讲过她与爹爹初遇时的光景,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是谢府娇媚万端的二夫人。从不觑大夫人之位,安乐自守。   “可吃好了?”祖狄问我。   依着从前的礼仪,我颔首致谢。   “你这孩子。”看得出来,对我的客气,祖狄是喜欢的。礼仪,教养,这些东西刻在骨子里,水洗不褪,刀凿不落。比学业功名更能证明一个人的出身来历。一想到此,我不由得心念一动。   “叔叔。”我怯怯的开口说:“这附近有学校吗?”   “我想上学。” 我双目含泪,绞着双手,眼巴巴的看着祖狄。   祖狄吃了一惊,象是才领悟过来什么,说道:“是啊,今天又不是休息日,你怎么不上学呢?”   “家里不让。”我刻意隐瞒了夫子一说。   祖狄自言自语说:“那可是违法的。兰兰,你今年几岁了?”   我对着祖狄天真的问:“叔叔,为什么不让小朋友读书就是违法?什么是违法,是兰兰违法,还是妈妈违法?是要把违法的人抓进牢里吗?”   “叔叔,不要抓我母亲,兰兰的爸爸已经死了,兰兰只有妈妈。”我恳求道。   “兰兰真乖,兰兰几岁了?”   “六岁十一个月零七天。”   “是该上学了。”   “叔叔。”我还没有得到答案。   祖狄不象个多事的,但对着孩子,却也不好意思撒谎使性。他于是期期艾艾说:“孩子六岁半即需按所在地区就近入学,这是教育法规定的。如不遵从,孩子的父母会因‘无故剥夺孩子受教育的权利’而被告上法庭。”   “不过也有一些家庭不会让孩子上学,他们会为孩子请家教,上私塾,你家里应该也有吧?”祖狄眉眼含笑,看样子几乎有些认定我是因为受不得私塾严厉刻板,而妄想逃出生天,奔向外面的自由世界。   其实祖狄不知道的是,所谓上学,所谓违法,我早已从战海的嘴里听了个一二。只是碍于战海的身份而不好深问。需知姓战的终究是为这梵阳山别墅服务的一名小小仆役而已,岂能,也不敢对主人家事说三道五。   娘曾经教我,询人问事之前,得先看那人的身份。同一件事,或许那人以清流自恃敢言敢诉,或许那人羞于自身卑贱而以保命为要务。如果不辨人物,一味靠强用压,反而听不到真话。   “叔叔,”我缓缓开口说:“兰兰没有爸爸,兰兰只有母亲,还有那个叔叔。那个叔叔不是常来。他们不让兰兰上学,可是兰兰想读书。叔叔。”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就不信象祖狄这样的世家子会听不出来。   外宅,不受宠的外宅与前夫的女儿,不常来,莫不是想让人困守一世?就这样毁掉亦或湮灭。在成年的世界里,原也不算什么。愿赌服输么。但可怜的,是这个连上学的权利也被剥夺的孩子。不识字,将来还能干什么呢?我虽然来此地不久,却也清楚的知道,在这个异界,女子与男人一般无二,可以工作,可以挣钱,可以抛头露面,而不被人非议。就象是孙女士,大脚,年长未嫁,可那又如何,这样的窘境并不妨碍孙女士堂堂正正的,在梦庐作威作福,挣得是宦囊丰满。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当我在梦庐看到孙女士的派头,我第一个念头竟是:如果我是娘,我定会百计仟方回到这里,也绝不会留在一个“闺秀笑不露齿,行不动裙,以夫君为天地,以内宅困守为终局”的世界。   所以我不明白,如果娘是因为别无他法不得不屈从,但谢谨,为何还会选择这条路?甚至不惜以牺牲自己亲身女儿的前途为代价。   活一起活,死一起死。我的身体发肤受之于谢女士,可我的魂灵却不是属于她。   所以如今我把谢女士供出来,求别人一个同情,为自己寻条生路。这心里倒也没有什么愧疚。事实上,我平静得很。我趁热打铁的对祖狄说道:“叔叔,如果我将来不识字,会不会被人看不起?叔叔,你能教我画画吗?我以后也可以画画换钱。”   “这样的话,我以后就可以离开梵阳山了。我不喜欢这里,虽然空气好,风景美。可是,我宁可在外边,也不愿意回去。”   “家里有电话,可是我不知道号码,也没有小朋友打给我。我很寂寞。”   “母亲总是自己关在屋里,一天,或是数天我也见不到一面。”   “母亲见我,不是流泪,就是摸着我的头不说话,再不然就是让我走开。我很想念爹爹。”---最后一句是真的,我的爹爹,权柄天下的国公爷。宠我怜我惜我纵我,以我为女,更以我为子。哪怕背后被骂“绝后”也未曾少锡我半分。   “家里没有电视,我是好早以前,和母亲住在窝棚里的时候,才见过邻居屋里有那样的好东西。电视可以教人学字。叔叔,可是现在家里,连这个也没有。”   “没有书,也没有报纸,家里请了两个夫子给我,一个教我国文,一个教我术算。可是一周只来一次,一次只得一小时。上课的时候,夫子不是自己看书,就是自己写字。时间到了,抬抬脚就走。”-----这是诬告,但我谅祖狄也查不出来。何,马二位夫子,还是教了我些东西,特别是多话的马夫子,最爱议论时事,夫子所说的,多是有用的。且待我慢慢的使出来吧。   “叔叔,我怕我将来成为没用的人。你帮帮我,让人来我家,带我出去上学。再不然,你帮我查查电话,我自己去想办法。”   “我没有亲人了,除了母亲,而母亲现在又是这个样子。我想读书,是因为我怕我将来,会拖累到她。”   “叔叔,你帮帮我吧。”    ☆、19   祖狄自然是不会帮我的。开口之前,我心里就已经笃定。   象他这样的人,不过是清客相公之流,平生不过是仗着一张嘴讨巧,从主人家嘴里哄些吃食财帛,最是没志气。如何肯开口说主人家事,断了自己生路。哪怕梦庐不是他的主家,但有道是天下权贵是一家,权钱相护自是常理。何苦来,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弱女,就坏了自己的好事。更何况窥到的还是这样的豪门隐私。稍不留意,或许就会惹祸上身。罢,罢,罢,一张轮椅且送了她去,从此两两相忘。我在心里默念祖狄要讲的戏词。没想到却听见祖狄细微的一句:“行。叔叔帮你。”   我飞快的抬头,满怀诧异的看他。他五官生得其实不算好,但诚如我前面所言,有一股清贵方正之气。这样的人,我赌的上限也不过只是从此我在祖狄面前,可以不忌讳本来的身份,做一朵小白花,求得一星半点的怜惜。   如果力借得好,或许还可以通过他另攀贵人。毕竟祖狄还是有才的,刚刚在桌上的图画里,我居然看见了那个人:高少爷与另一个成年男子的合像。九成以上相似的五官,十足十的气韵。让我在瞬间即可肯定,站在高少爷身侧的正是战海口中的高崇则先生:实力雄浑,财势深厚。若是能巴上高佬,我寻人岂不是更方便些。而这条途径,究目前看来,再没有比通过祖狄搭桥更合适的了。   可以出入富贵之家如进己户,可以让少爷折节前来只为陪他用餐,呵令主家佣仆毫不拘束。这祖狄可真不是一般的人哪。越是在这样的人面前,就越需坦诚,因为他们本是借势而为,心地卑怯。最欠光明,此等人,爹爹授我:远之则怨,近之则疑你有所图,最是难缠。所以我决定在祖狄面前先做一块透明的水晶。总之,象出身这种事,瞒是瞒不来的,索性说开了,若是愿意呢,不妨做个熟人,若是不愿,也早些撂开手,省得日后结怨。   我的泪一下子就淌出来。   小白花盛放在夏日木屋前的阴翳里,有一种柔弱细致的美。   “别哭,别哭。叔叔会帮你的。”祖狄连忙为我拭泪。   怎么个帮法,他没说,我也没提。别忘了,我才六岁多,一个六岁的小孩子,有抱怨,有恳切,却鲜有人能长篇大论的为事情的解决指出一条明路。所以我虽为妖孽,却也不愿被风吹之,且藏些拙吧。我于是在祖狄的呵哄下欢天喜地的破啼而笑,自己乖乖的坐在椅上,看祖狄把吃净的碗盘收进篮子里。   过不多时,那婆子果然推着一辆轮椅来。   “你家少爷可问过这轮椅拿来何用?”祖狄问。   婆子摇头,说:“少爷出门了,说是要下午才回来。”   “今天是做复健的日子吗?”   “应当不是。许是去见老爷吧。小姐且来试试这椅子,虽是少爷用过的,可还是真是好东西。”   精巧坚固,可升降,可仰躺。在上一世,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玩意。小孩子心性,忍不住左试右瞧好一阵把玩。祖狄站在一边,笑嘻嘻的纵着我。说起来他不过是才认识一天不到的陌生人。是我轻狂了,虽然蒙着张六岁女童的面皮,我也禁不住老脸一红。   “走吧。”我说。祖狄亲自推我出门,婆子挽起了篮子自回别墅。   山道蜿蜒,青瓦粉壁隐现青山绿水间,时有彩蝶扑落落立于枝头,数只鸟整齐的划破天际,飞向青山尽头。这般景色,与那一世并无分别。在这盛夏酷暑时分,从前的我早已去了别院泛舟湖上,甜瓜脆藕,白莲碧叶,好不快活。如今却只能如老妇一般,蜷居于独轮车上,由人推行。仿佛飞扬跳脱的青春在瞬间已离我远去,余下的唯有困窘。   我的头低低的垂于胸前,恨不能在这绿韵甜香中睡去。   岁月静好,醒来时我仍是英国公家待嫁之女,侧妃之位,宅斗无穷,学以致用,强过在这异界饱受煎熬,不知道娘现在如何?我的心尖利的一痛,从头顶到脚趾,硬生生被劈做两半。肩上那颗珠砂痣,似要撕破皮肤,凶猛的跳动起来。滚烫灼热,让我整个人如身处炼狱。这本是我期待的一刻,可是,为什么我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声音。那些曾出现在我脑子里的,闪过的白光,深情温柔的凝视,一个人伤心惆怅的声音,通通都消失不见。还没有人教过我回去的方法。我慌张狂乱的伸出手。   “疼,疼。”这是现在的我唯一能说的两个字。   诸神降临,群魔退去。天地间重归宁静。树上的落叶扑簌簌自天空旋转而下落到我膝前。刚刚因看到美景停下轮椅跑到山边欣赏的祖狄的背影依旧挺拨。白色衫子,黑色长裤。论意境,远不如公子们峨冠广袖,衣襟飘飘如谪仙般动人。但胜在衣衫单薄,肌肉贲张,纹理隐现。原来在娘曾有的世界里,男子们竟都是这个调调儿。   可我再没感觉到任何异像,无论我如何拼命的呼唤娘,娘。娘不应我,娘不应我。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想。除却我肩上的那颗朱砂痣,在触手之时仍有痛楚。它仿佛是活的,在我掌心中如婴儿般轻轻的跃动。不,不,这不是幻觉。每一次跳跃都直达我四肢百骸。随着祖狄的一步步走近,朱砂痣沉沉睡去。   “怎么了,眼睛有点发红。”祖狄问我。   我声色不动的把手从肩上挪开,对他微微一笑。   “你这孩子。”祖狄的声音里有着轻微的怜惜:“如果不是你的个头,你的年纪,真会把你当做少女看待。”   他有意逗我:“知道什么是少女吗?就是花一样盛开的女子。我们兰兰,现在就是一朵小小的花蕾,终有一日会盛放在艳阳下。”   所以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放弃。祖狄说辞滔滔,可他不知道的是,在天朝有一个传说:那些遭到佛祖厌弃的女子,会最终在一次又一次痛楚的折磨中幻化成魔,红眼绿发白肤黑足,魂移魄散,从此游荡三界,再不得转世超生。   作者有话要说:表霸王,收藏或是留言吧。 ☆、20   据说在前朝就有这样一个女子因与一个和尚痴恋纠缠不休,惹恼了佛祖,最终身受此刑。那个女子的名字叫做辛归。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我才七岁,夏夜无聊,仆妇们在庭院的花树下用冰婵丝结了一只巨大的网作纳凉之用。   六七个人挤在一起,从一等丫环到三等的小妞,横七竖八的胡乱躺着。身下是上好的犀皮软席,沁凉沁凉的,有新鲜的果子,和各式冰掰的甜汁放在一侧,一只小的兽炉青烟袅袅,散发着茉莉的甜香。我的头枕在身阔体壮的陆嬷嬷肥大的肚皮上,听她手中的绢扇呼呼的一响,语调软软糯糯的开口讲道:“话说前朝陇西辛氏有一嫡女,名叫辛归----”   陆嬷嬷从前出身于没落的江南旧家,因出嫁从夫这才随了身为小吏的丈夫去了陇西求生,一去就是十年。十年里,家贫子弱,丈夫常年缠绵病榻,最终撒手西去。陡留下孤儿弱母受人欺凌。   陆嬷嬷是个能断的,与其将自个儿折辱在穷亲戚手中,任他们轻易的了断生死,倒不如索性一狠心将自己卖了,找到个好的主家,还能为自己和孩子求条生路。   而那一年爹爹与娘正好在陇西开府置衙,陆嬷嬷和她年幼的儿子陆谦随众人一起进了谢宅。陆谦彼时八岁,在外宅做了小厮。陆嬷嬷因煮得一手江南风味的小菜而在厨房里找到了栖身之地。   陆嬷嬷母子随爹爹的升迁征讨一路东奔西走,因忠心尽职。陆谦被格外开恩,由娘出面安排至帐房随先生研习精算之术。   待我出生之后,陆嬷嬷又被拨到我房里,和乳娘一齐照看我。陆嬷嬷饱经世事,待人和善处事通达。很快就成为我房中实际上的管家。但她不骄不纵,既不媚上以求显达,也不欺下以彰威势。就是这个一个人,府中谁不知陆嬷嬷是娘亲的心腹臂膀。却在娘亲的暴怒之下险险被杖毙。   那一晚“辛归”的故事已快到末尾,也就在那一晚娘从寺院里提前返家。仿佛从我记事起,娘每年都有一个月会去庙里为家人祈福,吃斋念经。为了避嫌,爹爹晚晚都会歇在外院书房里。而每当此时,一年中久病不起的大娘就会神奇的从卧榻上爬起来试图料理家事。怎么可能,徒添笑柄吧。一个内院早已被娘亲安排得水泼不进,针插不入,铁桶似的江山。特别是在我所居住的小院,更是重中之重,非心腹亲近不能入。   谁也没曾想到娘亲会提前一天回来,那时我正倒在枕上昏昏欲睡,陆嬷嬷的声音如同催眠一般在耳边娓娓响起。她肥厚的手掌缓缓掠过我的长发,似世界上最最温柔的风,丫头们被故事的情节惊得长吁短叹。   “辛归扭过头,看着那个人问:‘你是要我自己决定吗?’”   娘亲陡的暴喝,惊得满树的花扑喇喇如粉色的雪纷纷飘落。   “把那个贱人给我拖出去乱棒打死。”娘亲在喊,她一边喊一边疾行,最后更奔跑起来,向着我张开双臂。在我六岁的眼里,我从没见过娘亲有过这样深的恐惧,这样慌乱的举止,娘亲望向我,象是在极深的水里,陷下去,却再也抓不住她之所爱。   而院内烛火大盛,似兵刀相见的战场。婆子们,早在娘亲一声紧一声的呵令中慌了手脚,忙不迭的扑上前逮住陆嬷嬷双臂,用力一扫即将陆嬷嬷扑倒在地。   陆嬷嬷壮硕的身躯轰的一下如玉山倾颓再无起身的可能,但犹自挣扎着喊:“夫人,夫人,奴婢到底做错了何事?”   丫环仆妇早已跪了满地,钗横鬓乱,珠玉叮叮咚咚发出脆响,求饶声此起彼伏。在这些人里,有自我落地之时便一直伏侍我的碧珠,红苓,也有被娘亲中途送进我院落的紫昙,绿泖。她们待我一向忠诚不二,奉我为主,如珠如宝。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啊?年弱的我,徒然从梦中醒来,却还晓得为她们求一个情。   “娘亲,放过她们,”   娘亲岂能容我坏事,此时她抢过来,一把护住我,再劈手一掌扇在正欲挣扎着起身的陆嬷嬷脸上。   “贱婢,枉我如此待你。拖下去,乱棒打死,连同这几个护主不力盅惑内院的狐媚。一人赐毒酒一杯,即刻上路。拖到乱坟岗子上,还可以留个全尸。怎么,是聋了吗?还是你们都要一齐陪葬?”   呼喝哀嚎声四起,火光明亮,映得娘亲一张脸似要燃烧一般。   外院被惊动了。   木棒击打在人肉上,是噗噗的血花起落飞溅。鸩酒数杯,不是被人拜伏领受,而是强灌进去。   “奴婢不服,奴婢死也不服。”陆嬷嬷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最后是嘶哑的怒吼。   “留人,留人。”外院传来少年尖利的喊声。爹爹身着月白色中衣飞快的跑在最前头。   “谦儿,谦儿。”陆嬷嬷惨叫。然后就再也没有声息。   十四岁的陆谦因为忠诚得力,早已被爹爹从帐房调出作为亲随常侍身侧。此时哭倒在母亲的尸身前,高大的背影佝偻着。就是这对母子,陪我爱我,从吃奶到学步,从描红到背书。少年的陆谦常屈身作马任我玩耍,陆嬷嬷则含笑站在一侧拍手逗我。如今一个尸横当场,另一个则已哭晕在地。   我骇得怕起来,身子簌簌的抖。蜷身在娘亲的怀里,看娘亲的脸,似有血要滴出来。   “何苦来,何苦来。一个奴婢而已。”爹爹说。   辛归。   我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我会想起这些?   那个故事,冗长复杂,或许可以激起女人们的悲情,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而言,却是最好的催眠药。   我还记得吗?   所有,全部-----   陆嬷嬷自娘亲离家去庙里清修的第一晚开始,讲足二十九夜。   正欲结尾,故事就戛然而止。   所有听故事的人,除我以外,全都已香消玉殒。   而即便是我,虽然活着。但也已在另一个世界。   “我这是在哪里?”我轻声问祖狄。   “梦庐啊。”祖狄说:“你看,再走两步就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六周日要上课。我正在认真考虑逃课的可行性,但还不敢痛下决心。因为已经有人找我谈过心了-----   也就是说,如果逃课成功,我就回来码字,如果失败,就下周一再更了。   再吼一声:不要霸王我,收藏或是留言吧。 ☆、21   梦庐如往常一样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三层高的小楼,错落有致,外墙被刷成温馨可爱的乳黄,花枝环绕,粉的,红的,紫的,白的,嫩绿的枝叶,天真的伸出手脚将整栋梦庐烘托得如同一只奶油蛋糕般可爱。而那也正是我与谢女士初到梦庐之后的第一晚,章正华送给我们的礼物。   偌大的蛋糕粗粗做成梦庐的模样被放在一张会移动的桌子上推出来,灯光大盛,谢女士与章先生情意满怀,我等牛鬼蛇神四下溃散,直到次日清晨才从餐桌上分到昨日的残羹。软,香,糯。但也不是什么没吃过的玩意儿。我更感兴趣的是桌子脚上嵌着的那四只银光锃亮圆转如意的轮子。这一世的好东西将来我通通都要带回去。画就算了,我回头对着祖狄一笑,在我天朝,不需要倡优乐户之流。   贱籍祖狄并不知我心中所想,他掐掐我脸蛋,斯斯文文上前按门铃,一支歌滴滴嗒嗒的响一遍,再响一遍,第三遍时才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慢吞吞应声道:“谁啊,来了,别按了。”   这府里的人还真是,这般的有规矩。不用问,听声音我就知道来应门的必定是厨子周。因为一府里也只有厨子周才会因饭后有小酌两杯的习惯,而不睡午觉。他向来是持一把大扇子安然仰卧在庭院中央的大树下,绿影婆娑,清风许许,将夏日的暑气消了泰半。在躺椅的左侧放着一只小几,搁在小几上的,必有酥花生一碟,白酒三两,清茶一壶,另有女人婉转的吟唱细细小小的自一只黑色匣子里传出。虽然听不清唱词的内容,但曲浓情艳,一股奢糜之气扑面而来。这只匣子叫收音机,在我最初的震惊之后,我更感兴趣的是匣子里女声的名字,这样的红倌儿,如果去到我朝,不知要有多少人为之神魂颠倒。或许她已经去了,春娟有一次傻笑着对我说:那是邓丽君,已因病往生。希望她在那边过得好,必定是好的,俗语说得好,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手。而我,我看看自己空空的手掌,忍不住叹一口气。   老周一向脚慢,但终于也当的一声把门打开。府里一天中除了夜晚就属这时候最静。谢女士在楼上高卧,老李在房里念经,秦妈要么涎水流了满地,要么就是眼骨碌碌的对着或许发呆,或许酣然入梦的春娟一遍遍说:我真傻,我单知道人是不能吃的,但我不知道原来滚滚也是被保护的。我真傻,我不该让我当家的一铳打死了滚滚,还剥了滚滚的皮。我真傻,我不识字,我害了我当家的。”   这一幕一周里面总要发生个两三次,偶而哪一天中午秦妈吃多了面食积气,声音就会变得如打雷一样响。而满府里不论是管家还是女主人,没有一个会出声招呼。是见惯不怪么?不,一个是存心的。另一个则是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恨不能躲起来。其实谢谨的良心也还算好,至少她还知道羞耻。   可是,对于一个外来的人来说,这情景便显得诡异。府门洞开,迎面而来的不是整洁有礼的下人,而且肥头壮耳背心短裤满身酒气的老汉。更何况老周,面相生得不好,鼠须蒜鼻,一开口就是一股腌囋气:“少爷找谁啊?”   秦妈的声音越发大了:我真傻,我单知道人是不能吃的,但我不知道原来滚滚也是被保护的。我真傻,我不该让我当家的一铳打死了滚滚,还剥了滚滚的皮。我真傻,我不识字,我害了我当家的。   眼风过处,我隐约看见祖狄的面色有些泛青。这样聪明机灵儒雅的人一个,居然就愣怔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说:“我,我送,送,你家小姐回,回来。”   偏老周今日多喝了二两,脑袋糊住了,梗着脖子粗声粗气的喊:“哪有什么小姐。”老周说完这句才看见躲在祖狄身后的我,老周大奇:“咦,你居然没在家里?怪不得今天中午的红烧肉原封不动的自餐桌上退了回来。怎么坐在椅子上,来来来,老周抱你回去。”说到这里,老周难得斯文的正经对祖狄说道:“行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如何肯放祖狄走,闪电一般,老周话音刚落,我就逮住祖狄衣襟的下摆牢牢不放。祖狄的身子,就象宁采臣似的悉悉蟀蟀微颤,乖,我在心里对祖狄讲:别走,往前一步是小倩。而且是“王版”。我又补充说:如果退后,我耸耸肩,或许我是不黑山老妖,但我也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我坐在轮椅上,楚楚含泪的凝望着祖狄,看他心中翻滚,一时天人交战。最终,他心中的清贵方正之气战胜了龌龊的小人胸怀。祖狄一字一句的沉声说道:“我要见你家主人。”   “主人在城里。”老周爽快的答道。   这章正华真是识人甚好啊。   我笑。   原本在后院念着唱词的秦妈此刻循声而出,“我真傻。哟,帅哥。”秦妈看愣了似的,眼珠不错的盯着祖狄。这本是秦妈的另一项特技:爱帅哥。而在此之前,唯有章正华先生一人享受过这种待遇。章氏第一次见识秦妈的本领,是在餐桌,听见秦妈这三个字:“哟,帅哥。”章氏笑得连口中的汤都喷了出来。   “你可喜欢,你可喜欢。”章氏连连抚摸谢女士的满头柔丝,而孙管家则站在一侧细细声语调伤感的说道:“先生好久没这样笑了。”   所以特意寻一只弄臣放在梦庐,为的就是让章氏能解颐一乐。这样细腻的情份,岂是普通人可以比拟的。   不晓得过一时孙女士知道有外敌来袭,会不会手持利刃前来却敌。   而此时院子里的人又多了两个,迷迷糊糊面无表情的春娟,一张脸上永远刻着:愤世嫉嫉俗。与春娟相照的,则是跣足散衣满身檀香味的老李,一开口就清淡的一句:“施主何事啊?”   “叔叔会为你报警的。”祖狄附耳对我说。   我心里大不以为然。   他不会请人伏魔啊?看看这院子里站的,哪里是人,分明就是一窝妖。    ☆、22   一窝妖会怎样待客?   上赶着凑热闹,但凡看见是个清俊的男人上门,便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侄子,外孙女儿。于是认亲,于是娶嫁,金珠宝贝绫罗绸缎,铺天盖地的送出来。生生把个凡夫肉胎当成个菩萨似的供起来。真正是作孽的想头,也不知是哪个打饥荒的,把原本书斋里闲聊的东西当成个正经话记录下来----太傲骄了吧?但还有那次一等的,妖一见他,就以为妖是在肖想他身上的二两肉-----没检疫过的东西有人吃吗?人不要象唐大哥那样太看得起自己啊!   妖也是有尊严的。   朝中无人,虽然孙女士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露面,虽然我母亲谢谨依旧门窗紧闭,而向来肯张罗这些事的黄妈妈在我的设计下正躺在耳房呻吟。但是余下这四只,两个老头,一个老妇,还有一个中年妇女。都表现出了极高的个人素质。尤其是春娟,平常没见春娟这样上心做事,但今天中午是春娟第一个领悟过来。   “少爷请坐下来歇歇吧。多谢你送我们家姑娘回来。”   所谓姑娘是一个很灵活的词儿。在我那一世,也算是主子的代名词之一。但搁在今世,实打实的也就是个丫头的名儿。女人心里都是懂的,但男人,就未必了。   须知道男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在这种生物的基因里,“爱虚荣”的成份比例远胜过“明事理”。而偏偏他们所爱慕及倾心追求的,绝不是啥花儿,粉的,而顶在意的,是手中所攥紧的,他人命运数量的多寡-----一将功成,万骨枯尽,站在金字塔尖的风光,不是所有人都能肖想。对于普通男人来说,实惠一点的,是偶而能享受到的,他人对自己的谄媚与所求。仿佛唯有这些,才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而祖狄显然不需要这些。我只见他客客气气的,即使是对着仆妇也不肯露出丝毫的不豫。   难得有客上门,春娟一起了头,周子周,花匠李,还有美的追求者秦香也都纷纷活泛起来。端茶倒水,抬椅搬桌,老周还供献出他的躺椅,吃剩的花生,和杯底残留的一两酒。椅子上一圈汗渍,杯沿上还有泥垢。秦香见了,第一个吃吃的笑起来,掩嘴说:“人家帅哥才不要你这些东西。”   “要不要也是一番心意嘛。人家少爷救了姑娘回家,我们也总要表示感谢啊。有些人情,人家领不领是一回事,自己送不送又是另一回事。少爷你说是吧?”厨子周辩白道。   祖狄屈身坐在一张小凳上,点头应是,风度极好。厨子周越发高兴,用一种“何处可下刀,可处可入馔”的眼神上下打量祖狄。   “请问少爷是在哪里高就?怎么就救了我家姑娘?”   第一个问题也正是我想问的。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可不想将有限的精力,填充到前途晦暗不明的坑里,白白的消耗青春。最终坑爹坑自己。厨子周,是个明白的人,这种事,由他们问,比我开口,要来得好。   “我是画家,到这里来写生作画。”祖狄答得爽快。   “府上也住在这里吗?”花匠李问。   “不是,借住在一个朋友家。”   “喔,谢谢你救了妹妹。”据说春娟是四川人,在那边妹妹就是姑娘的代名词。但祖狄显然不懂,听见妹妹这两字,眼神闪烁的盯了春娟好几眼。   秦香是个好心的,识得眼色,见得事,连忙提醒祖狄说:“春娟是守寡,今年才刚刚三十二。”   春娟焦黄的面皮,略突的嘴唇,常人望之,总以为是四十上下。此时恼了,面色如滴血般羞。众人只见春娟浑身颤抖,似要说点什么,却又倒不出来。唯有我坐在一侧,兴奋得一双手捏成了拳头。   变哪,变哪。我心道。书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三言两语一过,某妖便再也忍耐不得,一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指甲暴涨,如缠丝般,倾刻间黑沙遍地,腥风大作,待得沙去风平,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身影?自然是黑风洞里尽享荣华,浊水渊里永得长生。若是哪一日佛祖慈悲,招降纳怪,还尽可以改换门庭,去那净水瓶下仰几滴雨露为生。   想来春娟也是有这个大志向,所以竟忍了。依旧是太阳底下映着的一个鲜丽人影,嘴里嘀嘀咕咕说道:“为老不尊,也不怕人家少爷听了笑话。”   这个“老”字是秦香听得懂的。   “是啊,是啊。”阿香痛快的拍着胸膛承认说:“我今年四十九,是要比你略老些。”   一院子的人都笑了。满树花开,轻轻巧巧的在人头顶上摇曳生彩。太阳的光辉,被遮挡在斑斓绚丽的颜色之后,那是绿的树,红的花,皮色雪白的飞鸟,悬挂在树干上的棕红色的鸟笼,被一块蓝布半遮着。引来数声轻鸣,似在哀婉同伴的不幸。   春娟借机起身换茶。做下人的,手里有甚好东西,雨前明前,通通都没听说。不过是在茶叶渣子里加了几朵干焙的茉莉,倒在粗瓷碗里,汤色红亮浓香逼人。   “夫人没有一齐来吗?”问话还是厨子周。   “没没,我还是一个人呢。”祖狄的脾气倒好,若是在那一世,一位上门的客人,若是这般被仆人逼问。做主妇的恼起来,只怕立时三刻就会把仆人活活杖毙,以免败了家风。   这一世到底还是不同的。主与奴竟可以围坐一起,说说笑笑也没个避讳。   一眨眼的功夫,三个男人,一个婆子,外加一位中年妇人,已经从栽花聊到了种草,再从种草谈到了美食。   茶水换了三四遍,点心也上了一二回。是厨子周拿手的蟹黄包子与千层油糕。鲜,烫,糯,甜。   祖狄吃得是赞不绝口,眉色生风。   我瞅瞅祖狄,是瘦了些,若是现在就用腰部以下的二刀腿子生炒,未免会少些甘腻。   且养养吧。   爹爹常说,若是想要属于为你忠心不二,首要的,就是要让他们明白,在你手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荤腥是吧。   我是不愿沾的。可我既然成了怪,就少不了要找几只同类为我卖命。    ☆、23   祖狄走的时候满屋俱欢。   我还惦记着要找人出来亮个相,以证明我不是在作伪,于是扬声问道:“黄妈妈的脚怎么样,叔叔送了我一只轮椅,刚好可以拿给黄妈妈用。这样她就可以出门走走,不用总是窝在房里发闷。”   好个孝顺孩子。厨子周欢喜说道:“黄妈妈正在耳房里休息。听见姑娘这样说,心里想必是高兴的。”   “她今早还疼吗?有没有吃点东西?我早上出门想为黄妈妈采药。”说到这里,我不由得面带愧色,“就是土三七,书上说可以治跌打损伤,淤血凝滞。可是,没有找到-----”   众人都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一节,憨直的秦香,自动脑补说:“所以姑娘就受伤了。”   我裤袋中的小铲子沾满了泥,恰在这时掉落在地。祖狄怜惜的看向我,低声说:“再不然我去看看那位妈妈,我常年在外写生作画,所以于医术略学过一些。”   这样好啊,我第一个举手赞同。   好象也没什么不妥啊。花匠李,是个尽忠守责的,结结巴巴说了句:“孙管家开车进城了。”   没人理这话,众人一窝蜂的拥着祖狄,起身出发到后院耳房看望黄妈妈。倒我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搁在了最后。   还是春娟知机,回头转身过来推我。   “我自己来。”我一边说,一边努力推动轮椅。眼风向上,微微扫过二楼谢谨的住处。窗户紧闭,可是,我能肯定,谢女士必曾躲在二楼卧室卫生间窗棂的缝隙处向下张望过。那是一个死角,可以从下至上,将小院看得清清楚楚。但下面的人,却断不会发现。   看谢谨还能躲多久?我心里微微一声冷哼,便收手让殷勤的春娟推我进去。   绕过小楼东侧的甬道,就是仆佣们住的耳房。是一排的青砖平房,虽然低矮,但也整洁清爽。门口的小花圃,洗漱处,包括厕所,一应是全的。黄妈妈占据的是最左边的那一间,宽大敞亮,且有窗。因在盛夏,窗上糊了翠绿的轻纱。此刻被拥护的人群遮挡只露出微微的一角。黄妈妈老迈的声音颤颤抖抖的传过来:“可不敢劳烦少爷,谢谢,谢谢。”   我示意春娟扶我起来,单腿跳立,一蹦一蹦的进房去。   厨子周,花匠李,秦香,自动的为我让开一条路。   我看见黄妈妈半躺在床上,受伤的腿露在外面,而祖狄则蹲在一侧,正用双手小心的打开包裹的纱布,查看伤情。   四周围看的人大气也不敢出,显然欠缺“真妖”的风彩。不过是几个老弱病残者,因为年纪,因为身体的日渐衰退,所以格外的物伤其类,心有戚戚。   妖?   我讪笑。听祖狄略带喜气的说道:“还好还好,不算伤得很,骨也接得不错,若是能加上几味好药用上,应该可以好得快一些。”   祖狄重新为黄妈包扎伤处。“婆婆。”祖狄说:“放心,我一会就让人送药过来。用了我的药,包你两个月不到,就能下地走路。”   屋里顿时欢声大作。秦香大声说:“黄妈,我就说你是个有福的。姑娘为你出门采药,遇上贵人,还为你瞧病。”   黄妈一张脸笑得如同菊花似的,连声说:好好好。这一跤,黄妈摔得颇惨,不但伤了腿,但口中的门牙,也掉了两颗。一张嘴就瘪瘪的,如同婴儿一般。此时听见秦香这样说,又转头看见我,眼框里的泪,哗啦啦的就往下掉。   “小小姐最孝顺,黄妈妈没有白疼你。”黄妈抚着我的头,细声说。   一个仆佣,几时有资格对我说这样不合规矩的话。此时黄妈最该做的,难道不是伏□来,叩谢天恩,再向我表达她的忠心不二么?   那才是标准台词。   没料到此刻黄妈会给我来这一幕,我一时手足无措,又怕人看出我脸上的不豫,只能扑在黄妈肩头,一只手轻轻的拍着黄妈的后背。   娘从前就是这样,若是她心里不悦,却又不耐烦对着爹爹讲究道理,就会拿出一招,先哄爹爹出门。   娘说这就叫: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男人没有不吃这一套的,就随他脑补好了。想什么都随他,你自心志坚定岿然不动如松。   这一招果然有效。   房间里有短暂的静默。   祖狄眼神清润,似有水光。颇有唐三藏的圣父潜质,却还没习到三哥的牙口。我听他简短的说:“我先回去了。我下午还要给人上课,所以人就不过来了。药,我一回去就让人送过来。有人会敷吗?”   “我会,我会。”厨子周连忙应下来。“多谢少爷。”   “谢什么,我还喝了你们的茶呢,就当是谢礼了。”祖狄豪爽的一摆手,向黄妈妈微笑着点点头。顺手再把我捞起来送出到门外的轮椅上去。   “那药你也用,你的伤轻,最多两天就好了。”祖狄刮刮我鼻子,嘱咐道。“叔叔还要来这附近画画,到时再来看你。”   “附近,就在门外么?”我问。   “不是,是在春澜亭。”   春澜亭居于梦庐正门右侧山坡上。不算高,亦不算陡。建于一块突兀飞石之上,一眼望出,风景虽然好,却也无甚出奇之处。   这祖狄,左不画,右不画,偏偏进了梦庐的门就扬言要在这左近作画,安的是什么心。我且顺他些吧。   “那叔叔可一定要来看我啊。”我说。   “当然哪,几时叔叔渴了,还要进来讨杯茶呢。”   “行啊,没问题。”秦香说:“春娟,到时你可得多放几朵茉莉。香。”   大家便又笑了一回。总算,祖狄一步三摇头离了梦庐,厨子周率先打了个呵欠,趿拉着拖鞋摇晃着扇子说:“困了,困了,得回去睡个觉。”   “散了吧,散了吧。”花匠李嘀咕道:“我还有栏杆没装完呢。谁来搭把手啊。”   谁肯?   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   秦香我是指望不上,还是春娟好心,对我说:“抱你上二楼?”   我嗯了一声,吩咐秦香说:“把轮椅送到黄妈妈房里。”   春娟的手有力而温暖,身上热气烘烘,洗衣剂的味道清晰可闻。这个人生来就是仆妇,就象某些人,出自身起就在人群中不断的寻找自己的位置:正室,还是妾室。   这不是个问题。   家世,容貌,机遇,都不是最最重要的。顶要紧的,是要选择什么样的人,去过什么样的生活。   一个小门小户的丫头自然进不了高门大宅里作嫡,可是配街上的商户,乡下略有两亩地的佃农却也绰绰有余。   人哪,有多大的头,就得配多大的帽子。   最忌的就是高不成低不就,不尴不尬。   谢谨可不就是这样?   “将我放在母亲屋外吧。”我对春娟说。   春娟应了,将我放在谢女士屋外的一只椅子上,点个头,就管自走了。   “春娟,别忘了把轮椅送去给黄妈妈。”我大声说。然后,我蜷在屋外的椅子上,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困意一重接一重的涌上来。心里翻腾却都是那些个筹谋计划。如何能睡,如何敢睡。今早在山路上突发的那一回,也不知几时再犯?又将会如何凶险?定不会每一次都这般平平安安的过去。   满屋阴翳,二楼的纱窗,嵌的竟是蓝色琉璃。窗台下,放在一只雕花几子,摆放的药瓶中,是满捧的黄色玫瑰。   芬芳扑逼,让人几在幻梦中。那些境遇,仿佛都是不实的假像。   我摸摸肩上的朱砂痣,硬硬的没有半点温度。任谁见了,也只会笑说:一颗痣罢了,值当得这么上心?   这不是痣,是一个和尚的遗骨。   嘉德和尚,姓陈名东济,是前朝江南人氏。出身世宦大家,其曾祖为前朝孝德帝之宰相。满门清贵,其父陈昌元亦为进士及弟,素有江南才子之雅名,娶妻晏氏,亦为书香名门之后。夫妇相得,唯艰难于子嗣。多年求医问药,遍觅僧道而不可得。纳妾数人,亦无所出。昌元遂发下誓愿,如得一子,当舍身于佛,以解救江南陈氏一族子嗣多艰之厄。一月后,晏氏女果以三十五岁高龄而获有身孕。九月后,东济出。传东济诞时,红光满屋,四下隐约有佛语。陈氏一门视为吉兆,遂延请高僧为儿祈福,并赐名“东济。”   传说陈东济幼时不爱诗书,不擅骑射,专爱斗鸡遛狗,惹事生非。四岁时就学会打夫子骂先生,七岁时已经晓得把曾祖的字画拿出去偷卖,换了几百个银回来买了些钗儿环儿的,哄院子里的大姑娘小仆妇开心。这等花柳之才,怎能是与佛祖有缘之人。彼时,陈氏一门在朝斗中节节退败,论其门弟,与从前已不可同日而语,原以为爱子托佛祖庇佑而生,定能支撑门户,救家庭于衰亡之中,没曾想,竖子无能,竟不知有危卵之祸,白白将自家沦为城中笑柄。   陈父昌元被气个倒仰,常年卧病,母亲晏氏女昏懦无能,只知一味躲闪哭泣,使得陈家越发凋弊了。   彼时朝局混乱,哀帝冯仁,以少冲之龄即位,其朝中大势俱掌于太后与太后之兄,大将军冯厚之手。   冯厚残暴酷虐,迷信道教,奉道教仙人“纯生”为真人。无论国事家事,俱决断于“纯生真人”之手。   一时天下谣言四起,有无知之人,甚至传道:信纯哥,得永生。   作者有话要说:群友说这本书的名字取得不好:小三成长攻略。怎么看,都觉得是三观不正。   这真素天大的冤枉。   好吧,我承认,起这书名是一时兴起,是惊悚了些。咱改还不行吗?   关于新书名,谁有好建议没有? ☆、24   及至我天朝,虽道教尽毁,佛法一枝独秀,但仍有人不顾官府禁令,私底下奉“纯生真人”为教主,香火供奉,络绎不绝。这一点,在我走出梦庐之后的游学生涯中得到了真实的验证。那时的我,已化身为辣妹,在灯红酒绿中轻歌曼舞。PUB里灯光闪烁,散发着奢糜放荡的气息。身边的男男女女,游走徘徊,半推半就,快意的,不是恩仇,而是享受。在吧台顶上高挂的液晶屏幕上,艳女过处,是一个男人在举杯畅饮:纯生啤酒,交个朋友。   看,“纯哥”果然是永生了,却不是在烈火中。虽然有传言说“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的纯生真人最终死于自焚。但率众攻入哀帝宫室,收敛“纯哥”遗骨入葬的,不正是陈东济么?有道是“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腐”这个东西,是最难讲的。至少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我蜷在谢谨屋外的椅子上,在“不可说”这三字的默念声里渐渐盹去。不渴睡,却渴梦。我奢望在梦里,能得到答案,见到亲人。   但合上双眼,我的身,及至心,都是暗黑的一片。前途茫茫,未曾有些许的光明引我,让我独自一人,颠沛流离,在这异世界的荒漠。唯有心跳,仓惶的伴我,似一只在刀尖上起舞的足,不间断的旋转跳动。仍有鲜血,朱红的,从裸足上飞出。彰显着死亡前夕人心底残存的恐惧。   我突的一下惊醒,额上,背心,全是汗满满的沁出来。全身上下,似缚有数条蛇,极细的在我身上蠕动。让我骇得怕了,忍不住大喊:“娘,娘。”   据嬷嬷们说,再没见过比我更依恋娘亲的孩子,无论是刮风打雷还是下雨吹雪,但凡是我未曾见过而又心有惶恐的,我必得依到娘亲的怀里,良久方能放缓心神,渐渐消解。   为了改掉我这个毛病,娘曾经用良言开解,也曾用严词呵责。打,娘舍不得,何况我会张开小小双臂,奶声奶气的习说从嬷嬷那里听到话:“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喔。没有我,娘会冷煞。”   彼时爹爹也在身侧,闻言笑不可抑。逗我说:“兰兰做了娘的小棉袄,那爹爹呢,爹爹怎么办?爹爹也会冷的。”   这有何难,我回应道:“兰兰长大了,自会生一个弟弟给爹爹作盔甲。”   这个愿望,终究是落空了。我喊了两声,没有听到回应。越发在椅子上蜷紧了身子。记忆中的,那些循声而来的,奔跑的脚步与一紧一慢的呵护:小姐,小姐,都已成往事。空殿足音,飞鸿踏泥,在那一世,现在可否还有人惦我,怜我,孤苦,寂寞。   对面的门锁嗒的一声轻响,谢谨影子一样,穿着一身白衣,淡薄的站在我面前。距离不远,只有七八步,但她不肯过来,只是轻轻的问我:“怎么了,不舒服吗?”   生平第一次,我想打人,打这空有一张面皮,却毫无心肝的女人。呀呸,这一个不配做母亲的女人。   没有生着尖尖指甲的手指深深的攥成拳头,眼风过处,我瞟到手背青筋毕露。   “母亲醒了,是我吵到你了吗?”我站起来,一蹦一跳的向谢谨“走去。”心平气和,看谢谨病恹恹的,伸出纤长的手指打了个呵欠,拖长声音说道:“不知怎么,总是乏得很,总也不醒。”   “中午可曾吃点什么?总是水果饼干,怕是对身体不好。”我伸手欲扶她,她似这才看见我身体的异状。   “怎么了,你的脚也扭了?”谢谨的声音听不出有多少担忧,不安。“调皮。”她宽广的衣袖不落形迹的轻轻滑开我的手,看我一蹦一跳的进到屋内沙发上坐着。便嗔怪说:“伤成这样了,还不回房休息。”   “半天没见到母亲了,想陪陪你啊。”   “我有什么好陪的,不过是在屋里闷着。”   睡一会,醒一会,吃一会,再坐一会。一本书,一幅画。这格调的生活方式,与种猪无异。但我能肯定,章正华绝不会愿意让谢谨诞下属于他们的孩子。无论是女儿,还是儿子。   那谢谨呢,谢谨可有心思,用这样的方式来固宠?   看不出来。   我于是慢慢说:“母亲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总闷在房里,对身子也不好。不愿意出远门,就在院子里遛遛也好。满院花开,红的绿的,也去认认,随去老李弄弄花草,整整篱笆。养只猫,或是逗个狗。哪怕去耳房里看看黄妈呢,说起来黄妈也是对家里有功的人。她这次伤了腿,没有三两个月下不了地。母亲也该去看看才是。”   “我有去看哪,”谢谨急急为自己辩驳。“我一大早就去了,见黄妈伤成这样,我也心疼。我当时就跟孙管家说了,黄妈这病,得送医院才好。不能在家里拖着。可是,”   可是什么,想来是孙管家说不,她谢谨身为主母,便灰溜溜的想不出半分法子。   可她越是如此,就越难在仆佣们面前立威,长此以往,哪里还有人肯为她卖命。不过是养在外宅里的一株草,由得人作践吧。   若是再褪了颜色。我轻笑。既如此,就少不得要为章先生寻一贴“妒方”,省得他以为谢谨是笼中鸟,网中鱼,脱不了掌心。   “还好今天遇到了好人,上门来给黄妈妈瞧了病。说是重新换贴药就好了。药,有没有送过来啊,祖叔叔说,会让佣人送药过来的。母亲,你刚刚可听见有人喊门?”   “没有啊,就一个小时前有人来过。那个祖叔叔是谁啊?你们怎么认识的?外人到我们家里,不太好吧。孙管家会不高兴的。”   “祖叔叔是画家,是到梵阳册来写生作画的。祖狄你知道吧?就是两个月前在巴黎成功举办画展的那一个人。多次获奖,年度十大杰出艺术家。其作品被多家博物馆珍藏。就在上周还为青艺展揭幕,上了报纸的。”   我能看到关于祖狄的新闻,多亏了教我术算,寡言阴沉的何夫子。这老头是个妙人,说是教书,实则混饭。每次准点到,按时走。所谓授课一个小时,不过是扔两道题给我,由得我自生自灭罢了。至于他自己,则捧着一只茶杯,对着窗外发呆。偶而还带一包上面印着无数文字图片的破纸包着的花生。   那破纸就是邸抄。   第一眼我还不觉得,第二眼则让我怦然心跳。   身处异境,顶要紧的就是斥候手中的情报,唯有知己知彼,方能从险境中脱身。   “我能看看吗?”我问何夫子。三招两式过后,我与何夫子达成默契,我的术算课业将在沉默中修行,夫子自娱,我自学:学习每一周新鲜出炉的邸报,即此地的报纸。   有时多几张,有时少几张,扁扁的装在何夫子的公文包里送进来。   新闻,娱乐,时事,朝政,我事事留心。但最最着急的,还是人。   那些有权有势有影响的人,印在报纸上,让我格外著目,将头像牢牢的记在心里,以备他日不时之需。   祖狄就是众多头像中的一个。   年轻,俊朗,才,财双全。最难得的,是据八卦版讲,此人私生活极为干净。多年来,与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女友相知相悉,从无绯闻罩顶。   这样一个人,若是配给谢谨,也不算是辱没了谢女士这张面皮吧。   而自然的,我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祖少爷,显然能比章正华先生,带给我更多的利益。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的内容,不会让我挨骂吧?   愁眉不展的说--- ☆、25   手上资料有限,关于祖狄我能了解到的,也只有这么多。   够了,钓人这种事,知己知彼当然好,但少了点朦胧感,未免会影响临场发挥。特别是对于象谢谨这种“无主观表演欲望”的演员来说。界定的台词与脚本,只会限制掉她的天份。   其实谢谨胚子还是很不错的,比如绝情冷性,自私自利,天生一朵繁茂盛开的小白花。   所以,我不会强求她做一些事,比如,做一个尽责的母亲,再比如,做一个合格的主母。学会感恩,学会付出。   一个家庭需要这些,但男人不需要。男人要的,是能激起他内心保护,支配欲望的人或是物。   而在这一点上,谢谨做得不错。   至少章正华先生还在她的手心里。   谢谨坐在我对面,天真如少女,瀑布似的长发紧缠到腰际:“明天正华要回来。”   电话还是鸿雁传书?   “我们上个月约好的。”   从未听谢谨说起过。   “早上还是下午?”   这还用问吗?谢谨妩媚的瞟了我一眼。   对喔,章正华先生每次出场,都如同皇室微服出访一般,暗夜出行,排场虽然不大,但骄矜之气十足。   比如雪亮的车灯直射院墙长达两分钟,喇叭一长一短频响三次。分明是回家,四周静谧安祥,但必定是膀阔腰圆的保镖抢先亮相。目光锐利,好象面前站的,不是娇美的外室与老弱的妇孺,而是宿敌死仇。搞得一脸难看相,活脱脱的奴才秧子。而章氏即使是下车进屋,也是挺胸阔步,昂首向前。身边又没有一支卫队,真是可怜了他这辛苦的扮相。   我噗的一声笑出来。   谢谨不是娘亲,几时体会得到这般有趣处。   我哄她:“我为母亲高兴呢。”   “你对他好一点,他还是很喜欢你的。”默了一阵,谢谨扭扭捏捏的说。   有一些事,是谢谨不知道的。   坐在谢谨对面的这个人,我,谢芷兰,谢谨这一世名义上的女儿,曾经在侍卫的帮助下,亲手用刀劈开过一头狼的幼崽的头颅。那时候我才七岁,狼崽如一只猫,哀哀的伏在我脚下,而公狼与母狼站在不远的山坡上,绿光闪烁,蓄势待发。   侍卫们团团的围住我,个个张弓怒目。爹爹跨骑于“飞白”之上,神骏非凡。脚下的狼崽,放或是弃,全在于一念之间。或许血溅三尺,那是在我身后。我得到,或是拥有的,必当素白无暇。但我不屑,既然伯仁因我而死,何不亲手毙之。   挥起的金斧,准确的砍击在狼崽的头颅之上。猛然间,有数声哀鸣,和羽箭破空之声。   歼狼于原野。   娘亲气极,一边为我清洗脸上的血污,一边絮絮的埋怨爹爹未曾阻止我的鲁莽。   “姑娘总归是要嫁人的,这名声,若是传出去了-----”   “那又如何,”爹爹豪迈的抱紧我。问我:“怎么想的,放,或是给别人来做这戮业,不是更好吗?”   可我是骄傲的人,我不屑于将我内心想要的,沾满血腥的杀戮委手于他人。在我看来,真正的强者,是敢于背负满身的屠业却仍能俯瞰天下。   “你待如何呢?”这是包裹在我野心里的,最最想问的一句话。   原以为有一日会立于朝堂之上,于睥昵群臣间问出。   但时不待我。   会有那一日的。我对我自己说:不过是略迟了些而已。终有一日,我会摆脱眼前这个女人,及这恶心的言词:罔顾事实,出言怂恿女儿讨好自己的情夫。   她怎么说得出口呢?我诧异。   白花,果然是一种基因诡异的植物。   但此时此刻,除了乖巧的应下,我实无他路可走。   “叔叔喜欢什么呢?母亲你能不能讲讲,这样的话,我就不会做错事,惹叔叔生气了。”   楼下传来敲门声和喧哗。   是祖狄派来送药的人。一个少年,用有爱的声音清朗的说:“这药是极有效的,请务必按时涂抹。方法已经写在这张纸上了,请转交给你家主人。”   “老伯不必谢了,区区小事,仆当不起。”   听听,这才是正经有规矩的人家的仆人当说的话。我一回头,正好瞥见谢谨鬼鬼祟祟的站在窗边向下偷看。   “今天来的,真的是祖狄?”   “残荷,大地,缘,母子。”   这些都是祖狄作品的名字,还能再俗点么?   “要不要见一面,向祖先生请救一下?”   满桌莲荷,他二人也算心有同好。必定是谈得来的。我趁热打铁再追一记:“请教了祖先生,再画一张好的,晚上叔叔见了,也心里欢喜。”   “其实你叔叔画画也画得很好,我和他第一次见,就是在荷花池边,那一年,我才十五岁。”   是嫁人的年纪了。早嫁早好,大明湖畔枯等,等来的,不过是一脸褶子,和一匹种马的驾临。再威风又怎么样,又不是太阳神阿波罗。   不晓得这些女人是怎么想的。   楼下是砰的一声门响,祖狄的小厮想必是走了。厨子周毫不客气的如龙吟般来了个深呼吸。而与此同时,谢谨正以梦吟般的声音说道:“我坐在那里,专心的画画,全不知道有人在看我。一天,两天,在每一个清晨与黄昏,在湖面微光与水气之中,廊桥,断崖,画中人,是我,是我,都是我。”   这最后一句老男人唱腔真正是惊到我。   “那么为什么你没有嫁给叔叔呢?”   阴谋?阳谋?财势?还是家族联姻?   谢谨没有作答。   “为什么我姓谢,而爸爸姓周?”   “周家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爸爸死后,没有人来为他送葬,也没有人来管我们母女?”   “外公呢?外公家里也没有人吗?”   “母亲,你是启德女中的高材生,为什么你不可以找份工,象孙管家那样,堂堂正正的生活?”   “我可以吃苦的。”我对谢谨表白。   我甚至还可以杀人。在我十二岁那一年,我在郊外的荒原上,在我爹爹英国公的注视中,亲手拉弓,射杀了一个逃妇。   也就是在那天下午,在盛开得恣意张扬的桃花林,在漫天粉色的花雨中,我邂逅了关子豪。   亭台,楼阁,窄桥,流水,画中人,是我。    ☆、26   “他是谁?”   这一句与爱情有关的问话,我觉得顶骄傲的回答应是:王子?公候?乞丐?白儒?不,他只是我喜欢的人,我愿意倾心相从的那一个。不管是一年,两年,一月,一日,还是一生,我爱恋,我喜欢。   后来有人把这句台词纂改成:我运动,我喜欢。   下流。   这是在一些年以后,当我站在街心公园的广告牌前,于烈日骄阳之下,舔着冰棍,看到这六字唯一的反应。   真下流。   好在姑娘我胸有大志,不耐烦打版权官司挣这两窝囊钱。   我骑上铁马,也就是这一世俗称的“单车”扬长而去。那一年我十九,距离我六岁这一年所历经的凄惶仿佛已经很远。然而肩上的朱砂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决断,是必须的。   所以在我六岁这一年,在谢谨告诉我章正华第二天要回梦庐之后,我决定去孙正芳的房间做一次冒险。   当然不会是晚上。说起来主屋只有三个人入住:我,谢谨,还有孙正芳。孙管家居于一楼最右侧,开窗便是庭院的死角,有几杆修竹,翠绿清幽。隐约可现,被嶙峋的怪石挡死。不高,我爬得过去。   事实上我已经爬过了,就在半个月之前,我弄坏了孙女士窗户上的插销,但还没来得有入户,孙正芳就回到自己房间,良久,也未曾出屋。我蜷缩在窗下,不敢动,也不敢吱声。有数只蚂蚁,看上了我白胖的双脚,呼朋唤友,引来整只军队在我脚上招呼。那不是痛,是痒。让我几乎笑出声。但室内传来孙正芳娇弱的,似有无限心事的感叹。   深闺怨妇。   比从前好的是,现在的她们可以通过“鸿雁”,也就是电话传情。铃声一响,我听见孙管家温柔的应了一声:“是我。”   孙正芳一直讲个不停:   “嗯,我知道,我会做的,您放心。东西我都放好了。暂时还没有什么异常。我会做的,只是,你几时来呢?”   男人没有回答。孙正芳充满幽怨的呜咽数声后挂上电话。然后便是脚步迭起,我听见孙女士拖柜子,开箱,有纸悉悉刷刷的在响。声息全无,或许是她在写字。有什么东西被重重的合上,又被重重深锁。   钥匙。   孙女士的爱好其实颇为不雅,她喜欢把三两柄锁匙用红绳系了挂在脖子上。   身子一动,锁匙便发出滴嗒的脆响。   入眠亦不能例外。而孙女士自己曾当众说过:她有失眠之症,所以每日梦庐大小事毕,便总是躲在自己房间清静。   这份工做得,啧啧,主母无能,自己也不用立规矩。所谓大小事,不过是洗衣煮饭,却另有专人。能有什么事?   但孙女士越是如此,越是加大了我的难度。   “东西我都放好了?”这是孙女士说的,而我好奇的是,究竟是什么东西,需得孙女士如此紧张,以致于舍生忘死的困在这穷乡僻壤埋没大好年华,难道她的工作范围只是看守“我与谢谨”这两只囚犯?   一定要看个究竟才好。   而调虎离山是必须的。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一连串的变故,也罢,黄妈这条腿也不算是白白牺牲。至少,傍到了祖狄。   我心下计算停当。便向谢谨请安后告退。谢谨自不会留我,由着我一蹦一跳的回到隔壁。孙女士当晚不回来,梦庐的气氛竟轻松了很多。谢谨极难得的,居然到了一楼用餐。虽然吃的只是中午的剩饭菜,但也比平常多用了一碗汤。   “今天胃口倒好。”春娟笑嘻嘻的说。   可不是,大家的胃口都好。我连吃了两大碗,为凌晨要做的侠客行径做好准备。而谢谨则是在吃饱喝足之后端了碗清粥小菜去看了黄妈妈。顺便还捎上我。当着黄妈妈的面,秦香大力用药油为我涂脚。红肿的脚踝其实已消散得差不多了,黎明必当无事。但我踮着脚尖,雪呼痛,还掉下眼泪。   “就和小时候一个样儿。”黄妈妈慈爱的说:“才来的时候,也是娇得不得了,一点事就会淌眼泪。”   “还不都是黄妈妈你惯的,在别人手上,怎么不会这样呢?”谢谨嗔怪道。   看来我从前,不止一个奶娘喔。   我坐在一侧,听谢谨与黄妈妈鸡零狗碎的扯了些家常,便借口倦了,自己回房休息。   一夜好睡。当天边现出第一抹隐约的丽色,我便睁眼醒来。   夏日,此时不过才刚刚五点。众人皆在好眠,而孙正芳也断无归家之理。借着渐渐明亮的天光,我可以不开灯,便可看清室内一切物事,以免引人怀疑。   我静静的起身,脚上微一用力。如常人般行走无虞。身上的灰色棉衣。轻巧而没有声息。到了洗手间,我用水随便的在脸上抹了一把,头发一丝不乱,用头绳缚得紧致。当门锁被轻轻的拧开,侧耳轻闻,整个梦庐都还笼罩在甜梦里。   一步两步,我蹑手蹑脚步下一楼,走出大厅。阳光,带着未曾清醒的睡意,无精打采的映照着整个梦庐。   够了,我快步走过,昨夜有雨,花草丛中,散发着芬芳的气息。象是多年前,那些个骑马飞刀猎兽的清晨与夜晚,汹涌澎湃在我心中的,是嗜血的兽的野性。   一切都很顺利,爬过假山,插销轻响。孙正芳,果然没注意到窗户被动过手脚。这就是灯下黑,爹爹教过我,人,会因为他(她)所掌控的一切而失去对琐碎细节的关注力。而这就是机会。   窗台低矮,我毫不费力的便一越而过。   房间映着绿色的纱窗,有些许的昏暗,淡淡馨香萦绕鼻端,是薄荷的香气,让我渐渐看清:床,衣柜,纱帐,书桌,茶几,沙发,还有花瓶。   和谢谨房间一样,墙上贴着暗纹的壁纸,是细碎淡蓝的花朵和金色的缠枝。在床边的台几上,放着三两本书。书签的一角斜斜的飞出零星的空白。我顺手拿过翻阅,原来,不是书签,竟是照片。   看看照片上那个眉目清润,嘴角含笑的男子吧。   果然,娘说得对,在爱情里,只有女人才会真正付出一切,才是为爱拼尽全部的傻瓜。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支持,谢谢留言,谢谢收藏。   鞠躬。 ☆、27   在冗长的爱的宣言的背后,是一个人,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最最真实的生活:鸡,零,狗,碎。而所谓爱最真切的表示,就是权利的赋予:管家的权利,朝堂的权利,公司的权利,乃至容忍对方管理自己,这是权利的终极底限。掌握一个人,就等于是掌握了话语权。关于这,最最精典的案例,请关照武则天与李治。   有多少女人在做着这样的清秋大梦,却忘记了王皇后受刑前的那一句:大家万岁,昭仪承恩,死自吾分。   “是个骄傲的人。”娘亲曾手持一书,问最最亲近的侍女清秋:“如果是你,你会说什么?”   “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清秋答得不错,可是娘亲手指之处,不是武媚娘,却是光武帝刘秀。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秀丽天下,柄彪后世,哪有半分血腥?   “娘,你莫不是错了?”我惊奇。   “真真是傻子。罢,罢,罢。”娘笑得如朝阳般肆意招摇,却一把搂我入怀,抚着我的秀发,轻声说:“不知道也是好事,可如果有一天你什么都明白了,那么不要躲,也不要怕。血淋淋的刮骨虽然痛苦,但好过一世隐忍伤心。”   这是娘教我的,轮不到我以此为据,对孙女士说教。   天正在一点点亮起来,环顾四周,我确认,在没有钥匙的前提下,手中的这张照片,是我得到的最最有价值的东西。   我利索的把照片夹回书中,在217页至218页之间。斜斜的飞出一角空白。书放在小几上,亦有一个角度。   失眠的人,大多敏感多疑,想到漫漫长夜,孙女士以此遣怀,我心里不禁略过一丝丝恻然。可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怪谁呢?只能说情到深处无怨尤了。   我小心的蹑步退出,在跳下窗台之后,还不忘记用手袖抹净了桌上与窗台上的脚痕,关上插销,爬过假山,也就一瞬。四下静谧,唯有一轮红日正冉冉从东方升起,正屋的门仍旧虚掩,进屋,关门,反锁。从厚重的地毯上快速踏过。二楼,触手可及。可是,谁在看我?来不及细想,我一个侧身溜进自己房间。卡嗒锁落。我安全了,是真的吗?   可事情已经结束,多想也是无益。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疲累,让我沉沉睡去。不知多久,有人在室外轻轻叩门。   “念华,念华。”   喔,我顺手擦了把口边的涎水。今天是章氏驾临的大日子,梦庐上下,无不兢兢业业以求固宠。这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谢谨。   “怎么还在睡?”一开门,就听见谢谨抱怨的话。“你的脚好了。”   谢谨的眼光今天格外锐利,身上的衣服也是格外的整齐。不似平日,总是半遮半露的一袭睡衣挂着,在二楼上演衣不蔽体。男人,是需要被诱惑的。而在绝大多数时候,全包比半包的效果要来得更好。   象谢谨今天这身就不错,黑色铅笔裙下,是足以被当做致命利器的高跟,黑丝长袜,秀发篷松,一袭荷叶边的紧身衬衫,火红亮丽。衬得纤腰不盈一握。眼风妩媚,唇形饱满。   “走,陪我去春澜亭看日出吧。”   红日已然高挂。日出?谢谨提醒我说:“你说祖先生会不会也在那里写生呢?”   悟了,悟了。我欢喜得恨不能赐谢谨一个吻。   不到五分钟我和谢谨即整装完毕走出院子,厨子周正趿拉着拖鞋,龙吟般喉咙卡啦卡啦作响的在花树下洗漱。含着雪白泡沫的牙膏被他毫不顾忌的一口吐在树干上。他紧盯着我俩,歪着头,眼里俱是好奇的问:“去哪儿?这么早。”   “走走,运动一下。”   “运动好,有益健康。”厨子周点头。然后顺手把牙刷别在耳朵后头,用一条乌黑的毛巾在脖子上干搓。   我不能确认我是否看到了泥垢,但谢谨明显加快了步伐。身后,厨子周在向梦庐的诸位员工介绍今天的新鲜事:说是去运动运动。   八卦长舌于后,而春澜亭在前。空气清冽,一路繁花着锦。一大一小,两只美女,并肩随行。行至半坡,有物业的电瓶车驶过。那是战海,我扬着手大声喊:“叔叔好。”   “物业的保安。对我很好的,每天早上我晨运的时候,都陪着我。”   战海的笑脸一闪而过,而此时谢谨原本借以逞凶的高跟成了陷害她的利器。“走不动了。”谢谨求饶。   我会意,“我先上去看看,你坐着歇歇就好。”   步道旁有长满青痕的圆形巨石,足以让一家三口在上面游戏安坐。谢谨,姿态优雅的看着我连蹦带跳的向上跑去。在她目力所限之处,有春澜亭圆形的顶盖,恶俗得很,两块黑底洒金的匾上,是两行油绿的大字:什么清风,什么明月,什么何时,什么归还。   但真正恶俗的是我颗想要出卖自己母亲的,急切的心。   这拉皮条的勾当鼓励着我,让我一口气冲上峰顶。   回头四望,谢谨已不知掩映在哪一丛花树之下。   高少爷端坐在春澜亭正中,阴恻恻的带着一脸嫌弃的对我说:“我就知道你昨天是装的,什么伤了脚,伤了脚的人今天一早能象你这样子健步如飞吗?还连蹦带跳?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专学些没用的花招伎俩。你多大了,六岁还是七岁?就晓得扯着男人的裤腿哭?真不知羞。”   高少爷一口气不歇的把上面的话说完,居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再接再厉的教训我:“你家大人呢?怎么没跟你一齐?你这次又要耍什么花招?你少来啊,你昨天那一幕我可是领教过了。别来这一套,我就不吃你这一套。怎么上来的,你就给我怎么下去。”   说到这里,高少爷装出一副想要来踹我的架势。可他右腿空空,虚晃一枪,膝下不是健壮有力的足踝,而是飘飘荡荡的布料。羞恼之色在他脸上泛起,我岂容他再有不衅。   “从前我养过一只狗,无论我走到哪里,他都会跟着我狂吠。我也曾试着对它好,给它肉吃,给它奶喝。可是吃过喝过,它仍是不肯放过我,我走一路,它就吠一路,让我成为别人眼中的笑料。它和我前世有仇吗?未必。就象是葵花对着太阳旋转,它只是习惯了对准某种目标,做同一件事。”说到这里,我停下来看着他,高少爷。心里既惋惜又纳闷。   这孩子真是白张了一张脸,不说话时是君子彬彬温润如玉。这一张口,连猛张飞这三字都不配,分明就是个傻李逵。   早知道我还费那劲干吗?   “是只傻狗,你说对吗?”我问。    ☆、28   在前世,世家男子于十二三岁就已经开始议亲,所以他断不能,也绝不会明目张胆的,在面对一个幼女的挑衅时,恶语相向,或是出手伤手。因为这是他负不起的责任。   在京城里就曾有这样的事例:工部侍郎的嫡长子,在春游会上,一个不耐,对成功将军女儿的娇蛮无状,肆意伤人略有几句微词,竟一个不察被那十岁幼女一个纵身扑落在地,是又踢又咬又哭又叫。不但惊坏了坐中诸人,连高居上位的大长公主也看得脸色发青。   虽然到最后,成功将军因教女无方而受到圣上的训斥,但工部侍郎也不得不在圣上的暗示下,亲自到成功将军府上求亲,以全了对方小姐的名节。   可怜一个冰清玉润的大家公子,向来是行不动裙,笑不露齿,举止有度,素来最有贤名的一个,到最后竟落得个以身饲虎的悲惨下场。纵然哭闹,纵然绝食,纵然圣上怜惜,只给了成功将军的女儿一个贵妾的身份,而不是正室。可说到底,人是定下来了。难道这一生,还能冷落闺房,置之不理?少不得亲近亲近,让对方生个孩子。   这就是一生一世的纠缠了。更何况成功将军对圣上的妥协大不服气,扬言只要他立下军功,那么,在女儿出嫁前,就一定能把贵妾这个称号换成正室。   这事闹了半年,据最最爱八卦的李家婶婶的二侄女讲,侍郎的嫡长子,那个春风般的少年,只半年功夫,就枯萎得象冬日寒风里搭在绳索子上晾干的白菜。   可怜哪,京城众公子无不引以为惧。从此面对幼女的挑衅,高风亮节,时时以竹节君子自居。一时间,锦衣孩童,特指女性,气焰为之大涨。连素有跋扈之名的皇十一子,也缩头龟息,再不敢在任何一次游宴中,如往日那般肆无忌惮的作弄众女童。   据传皇后曾对皇十一说:“你才八岁,难道就想妻妾成群?个个古怪任性?”   一想到皇十一子那张强忍嚣张,装出循规蹈矩模样的死龟脸,我不由得心情大好。我和皇十一子向来是对头,从小到大,都是不死不休的局。当年我被聘为皇三子侧妃的旨意一下,鬼使神差的,我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下十一那小子,得叫我一声“小嫂子”了。如果皇三登基,我怎么也能混个妃子来当当。到头来,向人磕头请安的,就改成小十一了。   哈哈,我响亮地笑了两声,一个跳跃,躲开了高少爷的又一个飞跃。高少这次聪明了,晓得用左腿,但用左不顺哪。而且高少气愤之下,用力过大,轮椅斜着就往亭子外面飞过。吓得我,一个狗吃屎就抢上前死死吊住轮子。这六岁的身子,真是太不给力了。我愤然,看我现在这阵势,分明是紫薇姑娘在当街扑爹。   紫薇扑爹是天朝最可耻的一个笑话。算了,本姑娘现在心情正好,就不和高少这种臭屁小孩一般见识了。   “你的佣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你刚刚这样是很危险的。”   “不回答啊,那你自己呆着玩吧。我走了。”   没规矩的东西。我白了高少一眼,怅然的想,我居然穿到了一个没规矩的世界。难道时光倒流,现在是2011?   在天朝古老又神秘的传说里,2012是天地同毁的时刻。日与月,光明与黑暗将同时分据在天空,天马齐黯,雷轰电闪。尖叫哀鸣,是在漩涡中挣扎的人的身影。无论是健壮的男子,还是柔弱的女人,无论是如枯藤般凋落的老人,还是如春草般初生的孩子。没有人可以逃脱,那毁灭的时刻。   唯有狂欢,在末日来临之前,尽情□出在规矩二字葡伏下求生的人性的全部,除了善良,勇敢,忠诚,在人性中,与这些善的名词,平分天下的,是邪恶,软弱与欺骗。至于规矩?你见过谁在引颈就戮之前还在行“九宾之礼”?人哪,只有在对“生欲有所执念”,对前途“有所期待”的时候,才会以“礼仪蔽兽性。”,而这么做的前提也仅因为:法与礼是社会规矩的经纬线。   现在是2111年。在初初听到这个年岁的时候,我还曾庆幸,我逃过了古老预言中的劫难,来到了一个安全的世界。   可是到现在我才明白,人要应对的劫难,永不会是天地暴怒的那一刻,而是人性自己----想明白了吗?我?想明白又当何呢?我生存的第一手段,是利用人性的暗恶,以达成自己的目标。关于这一点,仟百年如是,哪怕是到了2112年,亦如是。   那梵阳山以外的世界,到底又是个什么规矩?   我突然就不想走了,我开始觉得畏惧。这窄小的梦庐纵然有仟般不好,却是我熟悉,并可以籍此地生存下去的。   “你呢?”我坐在石头上,回身问高少:“你怎么不走?”   在春澜亭右侧,有一道斜坡,勉强可供轮椅上下,既陡又窄,我就不信高少有那个肥胆,敢独自扬鞭放马,自个儿推自个儿下山。   高少一张脸气得通红,看得出,这是一只被宠爱与自怜惯坏了的孔雀。他嘴唇嗫嚅,很想骂我两句的样子。好啊,你骂啊,你骂啊,我挺着六岁的小身子,冲上去,张牙舞爪的在他面前跳来跳去。   往常我嘴巴是没这么坏的,但今天我说个不停:“没佣人寸步难行是吧?有本事你站起来啊?坐在椅子上欺负一个小孩子算什么英雄?一点同情心都没有,难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受难?”   “腿坏了就杵拐杖,只要能走一步就绝不靠别人。就象迷路的小孩,只要眼中有家,心里有对家人的思念,就总有一天能回到故园。”   “不管这一路过去有多少荆棘,有多少嘲讽,又有多少困难。但是在我们所见到太阳的背后,依然是火红的光芒与炽热的温暖。太阳永远都是这样,不会因为你眼中的泪水,就变得濡湿,苍白,与孱弱。”   “来,试着站起来,用单腿跳着走一步,到我这里。”我冷酷的说:“我不会推你,更不会扶你,阻止你自己行动的,永远都是你心头的那一根刺。你得自己拨出来,就象你得自己走回家。”   “你自己选吧,是走回去呢?还是永远蜷缩在一张椅中,任人生由别人来掌控。”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留言,谢谢收藏。   一想到无人可能猜中大结局,我就心情大好。   故事还很长哈,但是结局是早就设定好的。 ☆、29   阿谀是需要技巧的。晁错击鼓,就是用对了法子,使大了力,错估了阿瞒的心胸和酒宴的情势。到最后自取其祸,枉送了性命。   我,当然,不会错到这个份上。   适才我已经瞧明白了。春澜亭地势高远,非人力推送,高少不能及。象他这样的身份,身边定然是有仆佣的。但此时独坐此地,无非是因为仆佣被他赶走。   可送他上来的,真是佣人吗?哪个佣人,会在主子大发雷霆,被人挖苦,乃至动手动脚甚至险些摔倒的时候,还隐在一边无动于衷?   是不想要命,还是不想要饭碗?   如果不是佣人,那么那个人一定与高少至为亲近。笃定我一介六岁女童,不过逞口舌之利,翻不起风浪。绝不能伤到高少半分!   除了高崇则先生,这个人选我不再做他想。   象高先生那样身居高位的人,素来是深谋远虑,果敢有识,断不会因身有残肢就轻易放弃理想,追求,或是信念。   但伤的那个人是他儿子,他不能鄙弃对方的软弱,更不能把心中的不耐大声的说出来。只因一点点慈父心肠,便只能等。   对于一个位高权重精明有手段事业宏大的人来说,这样的煎熬,无异是桩痛苦。因为这类人最擅长做的事,就是刮骨清毒。他怎会有耐烦等呢?他万料不到,或是深深懊恼的正是自己那英明神武的血脉,为何不能在子孙的精神气上有所体现呢。   与其坐而待等,还不如直接换人。这世上,曾有多少太子,正因这源于父亲的一点点失望,而最终失去了帝位,甚至生命。   高少还小,想不了这么深远。   我只见高少双颊有汗珠滚落,人却迟迟不能起身。   再狠的话都说了,此时的我,当然不会在乎些许温言软语,我于是上前,蹲伏在高少膝前,仰头说道:“哥哥。”   我喊得好不恶心。   “我不是在报复你昨天对我不好,昨天我家老佣人黄妈妈摔断了腿,我早上出来为黄妈寻药,遇到你向你求救。你没有答应我,我虽然哭了,但是我心里并没有真正怪你。毕竟在昨天之前,你我只是陌生人。你自然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更没有帮助我的义务。可是昨晚我回家,我看到黄妈妈正跳下床,努力走路。哪怕她此时只有一条腿呢,她也没有说放弃。”   “哥哥,你还年轻,难道你就不如一个老人?”   “娘亲曾说,蝼蚁尚且偷生,越是艰难,就越要活着。因为只有活着,好好的,不管是一条腿,还是一只手。只有活着,还才看见未来,是不是真的就如同自己想像中的那样灰暗,那样不堪。而只有活着,才会机会,在万险丛中,真正找到温暖,学会微笑。这世上虽然不如意之事居十之八九,可那一分美满,就值得让人期待。”   “哥哥。来。”   高少站起来了。一条腿颤颤巍巍的,空空的一只裤管晃悠悠的在风中飘荡。泪珠滚滚,从他颊上滚落。   “哥哥,不哭,不哭。”我踮起脚,用手为高少拭泪。哪里够得着,高少仰着头躲我,身后,有一只大手伸过来扶紧了他。那只手宽大厚实绵软,骨节分明,据相书上讲,是个有福泽的。   “爸爸。”高少扶了高崇则的肩膀放声痛哭。   “好儿子。”   我被夹在三只半象腿中间,抱了一阵,又放开。放开,再抱上。这二人上演父子相惜,倒把我困住了。这裤管不用白不用,我顺手撂起高少裤子的一角,擦了擦鼻涕。在山下传来谢谨的喊声:“念华,念华,是你在哭吗?”   “不是,不是。”我连忙钻出来,对山下喊:“我马上就下来。”   “孩子你等等。”高崇则唤我。这是个高大英武的男人。肩宽体阔,目似朗星。双鬓虽有些许白发,但脸色润泽,隐有红光,看年纪不过是四十左右。身材保养得宜,肚皮平坦得象纸。在我天朝,这幅模样未免显得有些穷相。但偏偏娘亲喜欢,说这样的身材才有魅力。逼得爹爹戒了夜宵,更戒了肥腻。堂堂英国公的餐桌上,有时放的,竟是一碗水煮青菜。   “你有个好娘亲。”高崇则说。   我不敢相信高崇则居然认得娘,于是抬了头对高崇则天真的笑。   高少早不哭了,涨红了一张脸,要笑不笑,要看不看的斜眼飞我。   “你娘在山下等你?孩子,你住哪里啊?”   “我住梦庐。我母亲,嗯,就在半山腰。”   是母亲,不是娘。   “你娘怎么不上来呢?”   “她脚疼,穿的高跟鞋呢。”我对着高少做了个鬼脸,高少噗的一声笑出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空荡荡的裤管,上面有粘稠的,颜色可疑的脓状物。   “你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你娘教你的吗?”   “是啊,是我娘。”   “那我们下去见见她吧。”   不用了,此时,谢女士已穿着她那双可怕的黑尖鞋,一扭一扭狼狈不堪的上到春澜亭。嘴里喘着粗气喊:“芷兰,芷兰。”   有一种人,是粗服乱发不掩国色。   谢女士即是如此。   焦虑的双眸,如星子般光华闪烁。绯红的双颊,娇媚如漩涡。她微张的红唇,露出的白色贝齿,无一不是一种诱惑。高崇则略有失神,随即斯文有礼的迎上前,伸手道:“你好,我是高崇则。”   象他这样的大人物,素日必定不会如此多礼。   谢谨不惊不燥,惯熟的伸手一握说:“高先生,你好。小女。”谢谨看我一眼:“是否惊扰了贵公子静养?”   小女,亏谢谨说得出口。   在很久很久以后,“小女”这两个字,都一直是我与谢谨玩笑的话题。   那时的她,是真正的粗服乱发。国色尚存,是在她丰腴肥硕的双颊之下。   “没见过那样爱吃的。”我夺去她手中的苹果,第一仟零一次对她说:“小女,你该减肥了。”   棒子的思密达为失去的苹果愤怒的控诉我:“为什么你当初要不论生张熟李,一心一意想要把我卖掉?你好狠的心。”   “咳。小女。”我狼狈的闪躲着,枕头,袜子,纸袋,还有飞刀?   那是谢谨儿子的新宠物,豆丁大点的小人,神气活现的站在在学步车里,飞速的跑过来,嘴里流着涎水,对我喊:“小女,小女。”   小女这句台词第一次出场是什么时候来着?   喔,高崇则。   在春澜亭里,面对谢谨的谦恭,高先生面色不改的回应道:“哪里哪里,夫人训女有方,真正令人敬仰。还望夫人不吝赐教。”   夏日花开,蜜蜂嗡嗡来。人若感时,花不溅泪,唯有喷嚏乱飞。   关于谢谨的身价。   是收银票呢,还是元宝?   望天。   这个问题,着实不值得考虑。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30   在这世界上唯一真正值得投资收藏的,不是黄金,也不是白银,更不是珍珠玉石字画名琴,而是人脉。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太白公建业求名之心昭然若揭。但可惜,宣父犹畏后生,丈夫却轻年少。无人提携,空落个愤懑怅然。让人引伸出另一个说法:这世上最不值得投资收藏的,就是人脉。   留不住的是人心,抵不住的是背叛。所以有人不用,过期作废。   高崇则。   老先生此时正以护花之态走在谢谨身边,侧身低语,风光,天气,景色。很光明很正大的题目。十句中会有两句谢谨会轻轻的应个诺,或是清淡的附和一两声。多是象声词:啊,嗯,是真的吗?   二十多岁的女人,的确还有什么是从没有见过的。所以才得会天真的仰起头,向世人张扬出一张宜喜宜嗔的脸,一双似怨似爱的眼。芙蓉春晓,夏日盛荷,说的就是谢谨此时的风景。   嗯,不能怪高崇则没有见过世面,是谢谨的的确确有摄人心魄的魔力。   这样的人材,若不能颠倒众生,未免太可惜了。   我于是听见高崇则说道:“我名下有间电影公司,几时夫人进城,请务必到我公司参观。这是我的名片。”   是纯金的,正面是简洁的五个楷体:正中---高崇则。   高氏不仅是城中巨富。其产业遍布全球,各行业均有根基,影视只是其中的一个分枝,小而又小,据报媒八卦,其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纪念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高氏的前妻,高少的生母。不入流的小明星,刚从学校毕业入场,即与年轻时的高氏一见钟情,上演了乌鸦变凤凰的戏码。从此飞入豪门,做起了贵夫人。只可惜此姝福薄命浅,竟因生产血崩而一命归西。而高氏虽未因此而一蹶不振,但也从此与绯闻绝缘,至今尚未另娶。   高氏影业就是这段婚姻的纪念物之一。不炒新闻,不爆噱头,每年仅产出一部作品,前提是剧本是高氏所喜欢的。悄然开机,资金无限量支持。连上映也不走各大院线,而仅在高氏自家的影院里公演。   报媒上有高氏影院的照片:小小的一间建筑,遮隐在巨树绿荫里。门前是整洁的碎石路,铺成简单的菱形。两只脱漆斑驳的红木长椅,随意的搁置在庭院一侧。有寸生的绿草,生气盎然的与数只鸽子对峙。春风拂过,露出了站在楼前购票的少女秀致灵动的侧脸,而此刻,她的男伴,就立在一侧,略低了腰,双目含情的盯牢她看。   在高氏购票看戏,需得一男一女,双双对对而至,比翼连理而归。一天只演一场:从晚上七点到戏毕。因影院狭小,故只能容纳一百五十人观影。不设雅座,亦没有贵宾席。但它的内部装修是由顶级的设计大师华纳士亲手操刀。   犀牛皮的坐椅,天鹅绒的帷布,水晶的吊灯,最最豪华的影音系统。奢侈到一年更新一次。但售价平易,学生更有八折优惠。如果是婚庆纪念,那么可凭结婚文书免票入场,更可获赠惊喜大礼一份。但前提是需预约,每月仅有一对儿入选。据称人选与礼物,都是由高崇则亲手核定的。   而世人最为津津津乐道的,是有一年,入选的那一对儿在影院举办了简单的金婚纪念仪式。完全由高氏出资,而礼物则是一张环球邮轮的旅游套票。总统套房,豪车接送。高氏没有出现在仪式现场,但在数月之后,在记者提及此事时,高氏手持一只烟,怅然的说:她没有与我白头到老。   在报媒登出的照片上,高氏的脸半隐在烟雾里。寂寞,如一弯明月,清晰的映出他耳朵的轮廓和眼风。   据我有限的麻衣术算的功力来看,这人怎么看,都是薄情之相啊。“何夫子。”我喊。   给我报纸的老何,露出百无聊奈之色,不耐的说:“假的。”   假的又怎么样?我娘曾经说过:只要肯哄,就都是好男人。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高崇则,居然请谢谨去他的电影公司做客?   我上一次发花痴是什么时候?是小十一打败了西域进贡的那只豹子,得意洋洋如挺胸凸肚的在兽场中奔跳?   没想到啊。   我两眼金光闪闪的抓牢身边的高少问道:“是真的吗?我没听错吧?你爸爸真的要请我们去做客?电影院你一定去过吧?是不是和照片上登的一模一样?我一个人入场行不行?再不然,你请我,我和你一齐进去吧。”   昨天跟在高少身边的两只仆佣中的一个,赵大,扶着轮椅不由得噗哧一笑。   “喔,不行,是要情侣才能进的。”我大感失望:“那我岂不是还要等八年。”   女子十五岁及笈。   “你别着急生气啊。”我瞟了高少一眼,他象是气得很,脸皮红涨。“我是一时情急才说错了话,等再过七八年,我识得的人多了,才不会和你一齐去。你放心了。我不会缠着你去的,你别做出一脸嫌弃的样子。”   高少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样。   看我怎么治你。   两条小辫在我脑后一甩一甩的。我天真的笑着说:“哥哥到时可以和喜欢的女生一齐去啊。和我一齐,算什么呢,哥哥会为难的。赵大叔叔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赵大把脸别开,不愿看我。赵二,喔,他们是亲兄弟。一向是在高少身边随侍的。干咳了一声。   发窘的男人是可怕的。   “母亲,母亲。”我追上前,抓牢谢谨的衣袖。   这世界上有一种美人,远观如女神,近距如村妇。想她谢谨,虽然还没够上这个级别。但是,她若一长篇论道,我打了个寒颤:天哪,应该不会有那么霹雳的消息。   不行,我得看牢她。   这世上,总有人会欣赏“母慈子孝”的风景。   我于是在高氏与谢谨的身边左跳右跳,不时摘一朵花,扯一根草,打一根草结,在溪边逗弄小鱼。   可怜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了。   这老胳膊老腿啊。   我捶捶后腰。   是需要补补了。   高氏,被我逗得哈哈大笑,连声说:“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谢太太,你有个好女儿。”   勾搭得真快。   连名字都报上了。   活儿做得不错,我给了谢谨一个肯定的眼风。   高少跟过来。用指头示意我过去。   “两个孩子倒合得来。”高氏笑得似尊佛的。他再一次诚恳的表达道:“谢太太,请务必光临本夫人,来之前请打电话给我。如果谢太太不嫌唐突,我会安排车辆接送的。”    ☆、31   此时我们一行数人已站在山下,距离甬道百米左右就是梦庐。谢太太,我想,她是很遗憾没有人叫她“章谢氏”吧,满脸犹豫挣扎之色,嗫嚅着说:“这个,感谢您的好意。不过,”   我相信过不了一时半刻,一份关于谢谨与我的,详细的个人报告就会送至高氏的书桌上,供高崇则先生阅读。   或是取舍。   毕竟大仟世界,有的是人趋炎附势。高氏,断没有必要委屈自己的独生子,与一名富商的外室与前夫所生的女儿做朋友。   只要我在这个世界上一日,这个名头就会与我如影随形。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将被人评品,议论。且欢乐吧,我是个放得开,玩得起的人。我于是大声提出请求:“妈妈,我要和哥哥去玩。”   哥哥,也就是高少,不象个素日没有见过妹妹的人。但他腿残了,必不愿意再见到从前的朋友。年轻人嘛,只要活着,就会有感觉到寂寞那一天。难得有个象我这样活泼可爱的妹妹愿意陪他玩。这算什么,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没鱼虾也好?”   高少把我护到了他的羽翼后头,自从来到这世界,我第一次遗憾,我穿到的是一具六岁女童的身子。若我这一世的躯体是一个大好男儿,那么,我定能成为高少的左膀右臂。让他离不得,少不了。   我再也懒得看梦庐一眼,一溜烟的跟在轮椅一侧,赵大,赵二,看得出是极稳妥极可靠,也是极忠心的人。他们很乐意看见自己的少爷重展欢颜,哪怕这微笑只是唇角的一丝丝。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高少。   赵大与赵二把我们放在一个开满鲜花的山坡上,然后就隐身不见。   “叫我哥哥就好。”   我的哥哥都是贵人,不是皇家人,就是世家候。想他高氏,不过是商沽之徒,在我天朝,是连品阶也没有的人。商家之子岂能妄称吾兄?   且放过他。   我甜蜜的笑着说:“我叫谢芷兰,   “兰兰?”高少迟疑一下说:“我是高沐海。”   沐字辈?不是。沐海低声解释说:“是我母亲给我取的,是在她的遗物里发现的。写在一张纸上,所以取名为沐海。”   沐海看上去颇为困惑,“我父亲从没主动邀请过别人去高家影院。”   未必,一定有请。比如装修影院的华纳士。但女人----我六岁的面孔帮我渡过难关。沐海摸了摸坐在青草地上的我的头,微笑着不再说话。   彼时山风正好,芳草鲜绿,红顶青瓦白墙的小楼,在山林间若隐若现。说起来,我们离开梦庐也不是很远,但象是有拉开整整一个十年。那些曾有的旧事,谋算。第一次从我的脑海中飞快的逃离。我见识到新鲜的人与事,开始寻找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哥,你能带我去影院看看吗?”   “虽然你爸爸是好意,但母亲不会去的。她喜欢安静的生活。”我说完这句在心里补充道:不是不去,是不能现在去。姿势拿捏得越好,价钱才会越高。这个价码,不一定会是钱,房产,亦或实物。对高崇则这样的男人来说,不管他今天邀请谢谨前去做客的目的是什么,能从他手里捞到一个印象,甚至一份人情,不管是人欠他,还是他欠人,就都是胜利。如果谢谨敢坏了这份大计。   啧,有可能。就象娘曾经说过: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的。   她耸着肩膀笑说,谁知道是几时嫡房正室就会摆出架子,将我们娘俩儿杀伐殆尽。所以啊,享乐要趁早。说这话时娘醉了,打烂了房间里大半的陈设。那一年我十一,第一次我感觉到,在华美的锦袍下蠕动的虫蚤,是怎样扰乱甚至毁坏了生活本身。   爹爹苍白了脸,嘴里不停的说:我不晓得她在乎的,我真的不晓得。   爹爹脸色灰败,下巴上全是青青的胡渣。他搂了我守在门前,一大一小,我们俩似两只惊惶的兔子,眼巴巴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发疯。   真相是什么?真相是“生活在谎言中的人会比较快乐。”   果然,听完我的话,沐海的脸色缓和很多。他容色平静的看我一眼说道:“你有时真不像个六岁的孩子。”   “快七岁了。就差两个月。”   “能去吗?”我渴望的看着沐海。低声下气的恳求说:“今天下午四点,在微风广场,有糖仔仔的表演。”   从报媒的边边角角看来的,所谓糖仔仔是指三个恶心的大男人装饰成糖果的样子,扭着尼股唱:糖啊糖啊,仔啊仔啊。   下面一群小孩抽了疯似的喜欢。这样的蠢事我也曾做过,在皇家书院,小十一带着年岁大小不一的各色人等,从书院的狗洞里爬出,只为了观看菊花六郎的一场堂会。   菊花六郎最擅长武打,在孩子们心里,有通天彻底之能。   因为逃课,我们一行数人被通通拎到书院门口受罚。书院的山长,十年前的状元公,素日是最最温文和气的一个。冷凝了脸,淡然说:“菊花六郎是吧,十二以上的男子都和我到隔壁去。”   小十一也去了。去的时候兴致勃勃,回来的时候面如死灰。活象一只被利刀劈开过的青菜。   “不许问我。”小十一对我低声怒吼道,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但很难得的,头一回,他没有为自己的劣行顽抗到底,而是低声下气哄我,甚至还把他最最喜欢的熊仔布袋给了我作礼物。   那只熊仔布袋,在我六岁时,曾被我灌满了沙,整只掼在小十一的头顶上。咕冬一声,小十一象根桩子似的,扑的一声倒在了地上。侍卫,嬷嬷,呼天抢地的扑了上去。小十一一朝得势醒来,象疯子似的将我双手倒剪。却最终没有出手给我一记。   “你这个疯女人,傻子,笨蛋,蠢货,猪头。”小十一恼起来,就会这般对我恶语相向。不知我走后,小十一可曾找到另外一个姑娘。   我把头伏在车窗的边沿。   猎马如电,好风烈烈,风景如画。无论是在哪一个世界中,骄阳丽日,山川河流,岁岁年年,上演的永远是朝花夕拾,伤春悲秋。不同的,只是站在河边的人,和逝去的岁月。那些关于个人的记忆,会随着生命的消亡,而湮没在风雨中。   谁还会记得谁一辈子?   所以,高守则的故事,我是不信的。   沐海,这可怜的孩子,紧挨在我身边。暴躁的对我吼道:“笨蛋,坐进来,这是在城里。也不怕头被刮掉。”   城市,阔大奢糜,在清晨十点的艳阳里,散发着醉人的气息。   飞闪而过的绿色林荫道,溢彩流金,一个女人,在迎面扑来的一辆车上懒洋洋的唱道:“喔,我这颗老心。”   作者有话要说:呼唤长评! ☆、32   这是2111年的滨城,是我从未历经过的世界。街道整斥,绿树成荫,建筑高大而怪异,各式招牌花花绿绿大小不一,横挂在天空与绿地之间,上面有奇异的物事,与骚首弄姿的男女,尽情的□卖弄自夸。以人体的□吸引人购物牟利,这是那一世的我,从未听过的。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如今却只视做平常。   也罢,古穿今也应有尊严。总不好太现出一副李姥姥进大明园的驾势,惹人笑我眼界小,穷酸。   “小女生,眼睛往哪里在看。”沐海骂我。   “咦。”我奇道:“你们挂出来都不怕丑,反骂我一个看客。”   “ 媾合”,“欢爱”。在那一世,再嚣张的娼家也不敢当众如此行事。御史的笔是做什么用的?茹素?百官倒想,但皇帝岂愿。若要保皇朝万世基业不倒,非得找几刀舐血的刀剔除些脓疮污垢。   车子在马路边停下来,远望是清澈无垠湛蓝无边的大海。海风,椰树,白云,沙滩上三三两两散落的人群,或是欢笑,或是畅饮,看人间风景正好,只是,他们是怎么逃脱的2012?   沐海诱我:“如果我不带你去微风广场看糖仔仔,那么我就可以许一个心愿。”   这傻孩子,如果我的心愿是“请你带我去微风广场看糖仔仔”,他又该如何呢?   是瞠目结舌还是气急败坏。   我微笑:“那你带我去图书馆吧。”   滨城最大的图书馆座落在华福路上。修建完工五年后方才开馆,据马夫子说,里面收藏了天底下所应有的全部资料文档。上穷碧落,下历黄泉。从结绳记事到此时前一秒,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物,均一一在案。只需一根手指,就能看个清清楚楚。   沐海皱了皱眉,吩咐赵大:你带她去吧,只给你一小时。   车,如迅疾的河流,将我送到图书馆门口。   宽阔绵长的建筑,透明似的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微光。玉阶高遥,正如翰林院的山门,我省得,取的是“书山有路勤为径”的意思。一回眸,山前有水,亦有扁舟一叶。一个年迈的老人,虽没有穿蓑衣,戴斗笠。却也是长衫大袍,赤脚持了一只大帚,在阶前刷刷的扫动。   在翰林院门口做这个的,是前大学士孙周,誉满天下,名披三山。却甘心在荣养之后,为天下学子作扫帚之工。孙大学士说:愿天下读书人,常执帚扫却私心欲利,此即为苍生之幸。   一滴泪缓缓的从我眼角浸出。   有时候,“回家”二字,并不是指“脚入家门,与亲人相拥相抱”。而是说你终于找到了与自己本身所秉持的文化血肉相悉的东西:德,礼,教,化。   我扭头对赵大说:我去去就来。   进得馆去,前台有差人,女性,和蔼可亲。蹲□问我:“一个人吗?想找什么书呢?”   差人姓沈。   “请沈小姐教我。”   对着一块狭长的屏幕,以指作笔,写出想要的,再轻轻一按。   陈东济。   在密密黑黑的字迹里,我寻找自己想要看到的:   彼时朝局混乱,哀帝无能,受制于太后之兄冯厚之手。冯厚残暴酷虐,迷信道教,奉道教仙人“纯生”为真人。无论国事家事,俱决断于“纯生真人”之手。   东济时年十六。陈父昌元,久困于病榻,终至一病不起,未几谢世,东济母晏氏女,哀哭痛嚎,而东济犹耽于逸乐,斗鸡走狗不歇。引来街闻巷议。有铁血御史,见不平而拨刀,上达天听,除东济于陈氏宗祠。晏氏女闻噩耗吐血三升而亡。东济被族人所追赶,竟于雨夜坠于山崖而不知所终。   十年后,南方有和尚出,法号嘉德。嘉德一路行乞,扬佛法,重塑佛祖金身,而追随者众。“纯生”道长,天命所归之人。绮年玉貌,望之如仙,竟不知年岁几何。闻南方有此孽众,遂以哀帝名义下旨道:凡受捕余孽一律当地处斩,不必上报天听。唯孽首嘉德,罪孽深重,需以其血作引,方能平天下苍生之恨。故,悬黄金万两,赏缚首之人。此诏一出,天下汹汹,嘉德狼狈逃窜,而追捕者仍不绝于后。捕而不得,屡次于万难之地脱险,竟如有神助。一时流言滔滔,暗指天命难测----   这后面的故事,是我都知道的。于史书里,于书院的师长口中。无非是嘉德如何以苍生为己任,辅佐贤君终成一代高僧。然而书里没有提及的,是那逝去的十年。   我不信一个斗鸡走狗耽于逸乐的花街柳巷之徒,会在家破人亡之后,上演幡然醒悟回头浪子这一幕。   因为一个人的信仰需要后天的指导,调教,与自我的修炼。而这些都有赖于文化素养的沉淀。换言之,一个莽夫的冲动,或许会换来一时的浮华。但是也会因目光鄙薄,修为浅显而为追随者所弃。   顺着陈东济这个科目,我一条一条的看下去,动作娴熟,象是我生于此,长于此。   来自异界,如果我说出,在我的肩上,那一颗痣,本是陈东济的遗骨。可否有人会信,还是信了,仍把我当作妖怪打杀。   “妹妹。”差人沈,笑语晏晏的走来,惊奇的对我说:“妹妹,你没有看动画吗?哗,你查的东西好高深哪。”   “最好的研究陈东济的人是谁?”   电脑哗的一闪:约翰惠特斯教授,现居乔治岛。   电脑又闪:乔治岛离滨城空中距离一万两仟公里。机票价格:三仟四百元正。   电脑再闪:从滨城到乔治岛,持护照,机票,即可到达。请问您是否需要当天的航班信息。   我没有路引,也没有钱。   差人沈,指引我说:“你可以给教授发邮件,或是打电话。”   “邮件免费。电话收费也很低廉。你看,网页上有乔治岛大学历史系的联系电话。”   我不会番语。   在天朝,没有一个好人家的孩子会屈尊去学那种低等语言。   差人沈,果然是好人。说道:“我可以帮你写邮件。不过 ,你要说什么呢?”   说什么?说我的奇遇,还是请约翰惠特斯前来滨城刮骨疗毒?   “妹妹还是再想一想吧。如果想好了,请来找姐姐,姐姐可以帮你喔。”差人沈递给我一张纸片:“这是姐姐的名片,拿好喔,上面有我的电话。”   沈丽娜,温柔秀丽的滨城图书馆馆员,安抚了我那颗求知欲旺盛的玻璃心之后,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去。   此时距离一小时之约还有十分钟。   我快速输入:滨城章正华    ☆、33   娘亲说:命运只青睐有准备的人。她说这话的神情,自然是没有把她自己归入“有准备”这一类。   自从六岁岁那年,她酒醉大闹,娘脸上有时便现出怏怏之色。这当然是背着爹爹。次日酒醒,在爹爹面前,她满脸晕色,笑得似天边的一朵红霞。一双拳头,不停的向爹爹身上招呼。   “吓,你现在可看清了吧,我就是这样的人物。”   爹爹青青的胡子茬,象花园里新生的绿草,在娘亲的手臂上扎来扎去。   “云儿,云儿。”爹一边温柔的喊着娘亲的名字,一边冷静的吩咐管家:但凡昨日娘酒醉时随侍在侧的丫环仆妇通通仗毙。多两倍的烧埋银子给家里。至于嫡夫人,最近天时不好,就请嫡夫人到家庙里为全家祈福吧。非奉召不能还。   “云儿。”我躲在帷幄后头,听爹爹在娘亲的低泣声中说:“一个人的幸福总归是建立在许多人的痛苦之上。云儿,你既然来到这里,就只有手上沾血才能活得下去。”   那声音就象是刀子,长久的割划在我心上。当我退出娘亲屋内,在院子里,是七八个在磕头谢恩。他们中有人跟娘亲已经长远,双鬓染霜,肩踏背驼。可是劳碌半生,只落得个烧埋银子翻倍的下场。   见到我,他们眼中嘴里的小主子出来,众仆屈身向我道谢。老师曾说:人命关天,分甚么首从。可是,有人用默然逆来的顺从,向我演示:人命如草芥,贵贱如云泥。   “不是的,我从前不是这样。”屋里,传来娘亲一声惊呼,和爹爹低沉不满的:“云儿,不要再说从前。”   从前,娘是什么样子?   我低头向差人沈丽娜鞠躬道谢出馆。差人沈身材婀娜笑容得体,浑身上下散发着书香之气。我注意到她的双手白嫩修长,若双唇吻上,必定是馥郁芬芳。沾血,在这个时代,在2111年,女性,可与男性一般无二的外出做事赚钱养家,而不必等在家中让男人奉养。何来沾血之说?   我感慨:原来现在竟是这样的好时代。   如果不是为了爹娘,或许我就可以遗忘一切留在此地。做一个和沈丽娜一样的女人,赚自己的钱,养自己的汉。   赵大站在馆外的台阶下头扬手向我微笑:“参观过了,好玩吗?”   赵大再想不到,一个六岁女童的心里会有“养汉”之类的龌龊心思。只当我是小孩子贪玩,还表扬我说:“刚好一小时。”   “墙上有钟。叔叔等久了。”   “真是个懂礼貌的孩子。少爷打电话都问过两遍了。问你好不好,有没有觉得不好玩。不过少爷也说了,时间没到,就不要进去找。到点如果不出来再进去寻。主要是怕你走丢了,里面好大的。”   赵大又问:“有没有找到喜欢的书。”   我摇头,心里补充道,倒是寻到了有用的资料。   滨城章正华,现年四十二岁,城中新贵。主营电子业。是万氏控股电子公司总经理兼董事。亦是万氏董事长万大显名下唯一的爱婿。其妻万显芳,知名长笛演奏家。育有二子,长子章念谨,次子章念显,均入读于滨城国际学校。   赵大扶我上车,仿佛距离有半生那么远,我没有享受过这样待遇。   想从前英国公之女出游,历来是奴仆成群,上车前至少有四五个人服侍在侧。   我享受惯了,自不觉得赵大此时的所为有甚出奇。倒是赵大惊奇的看我一眼,然后说:“你有时还真不像六岁的孩子。”   “是七岁,就差两个月。快了。我们现在是去哪里啊?叔叔。”   “吃中饭啊。少爷已经在那里等你了。喔,还有,你家里也已经打过电话过去报备过。你不用担心。”   不是不用,而是我很不担心。   万氏控股虽不受制于高氏中正。但却和高氏旗下的产业有业务往来。金额不多,一年一个亿。我不相信象章正华这样靠岳家起身的破落户会不在乎这些许“小利。”而会因“外室与前夫所生的孩子”和“客户大老板的独生子”交往出游大发雷霆。   至多至多,会因为外室被人发现而有些惊慌吧。   毕竟,毕竟章氏是在用妻子娘家的钱养外宅。   说实话,我有点恶心。但这样的事,也不是没见过。从前三公主的夫婿可不就是这个调调么?   一只从山窝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只因长得俊俏殿试点了探花又尚了公主,富贵荣华里过了三月五月,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包起外宅,还一包就是两个。公主府里,穿的也拿出去送,吃的也拿出去送。那银子,皇家的赐封还没揭呢,居然也送了出去。   一朝事发,衔口含怨的,竟是公主威势,逼得人仰身,不得不如此。倒把圣上气了个倒仰。连声吼:“问他,问他。”   问什么,三公主夫婿满口都是:夫为妻纲。   满朝文武哑口无言。连最最伶俐巴结的也不过是低声问一句:你可是拿着妻子的钱去包养外室。”   但那又如何,不要说钱,连人命,不都是属于丈夫的吗?   贵为公主又如何。   胜利是属于凤凰的。   有多少外宅是在“夫要妻死,妻不得不死”这句话下,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丈夫从妻子那里拿来的恩惠?   那是卖身钱哪。   是个清倌都会在恩客面前有被压迫感吧。   而为了高贵的活着,如一只真正的凤凰那样。心里积存的屈辱是理应,而且必须被转嫁的。这,就是外宅存在的意义。   呵护外宅,就是在呵护属于自己的尊严。   啊,凤凰。   想我谢芷兰这只落地鸡,现如今居然要靠凤凰给的残屑过日子。   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车子刷的一声停下来。   青瓦院墙,庭院小巧。有繁枝茂叶绕过墙院斜斜的横跨在天空。当一声铜环脆响,一个中年美貌的妇人,温婉可人的出现在我面前,对我微笑致意说:“是谢小姐吧。欢迎光临,少爷他等你已经很久了。”   我走进庭院。   沐海整张脸沐浴在阳光里,离我很近,又象是很远。在沐海的眼里,有一丝隐含的怨愤,紧紧的萦绕在我身上。   若不是小娘子我多活了一世,看透世间百态,还真的差点被他给哄过去。   沐海哪里是在看我,分明是在看我身后的人。   那个循规蹈矩,规行矩步的美貌妇人。   是个什么调儿?   啊,难不成,是外室?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有点抽疯哈,一天双更。看看我能坚持多久。 ☆、34   妇人肤白个高,苗条婀娜,一双丹凤眼,全不似谢谨那般似喜还嗔,勾魂摄魄,却全是温暖平和。看面相就是极好亲近的,而且举止谦卑,脸上懦怯,似乎总是带有一丝歉意。   “小姐来了。请问少爷,可以上菜了吗?”妇人的腰似不能着力,站在沐海面前,半个背都在往前倾。   沐海若有不耐之意,脸上虽没现出来,但话却是说得有几分冲:“累了,先上点饮料解解渴吧。”沐海探身向我:“你想吃什么?无论是地上跑的,还是海里游的,只要你想,就点来让他们做。”   “这里可是名餐厅啊。赫赫有名的纳之屋,只待贵客,从不见阿猫阿狗到这里叨扰。若不是托我父亲的福,连我高沐海也没权利进来。”   沐海脸一沉,目光犀利的扫过妇人微垂的头,问道:“我不是说了今天我包场吗?边上那几桌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餐牌,会有碗筷子?老板娘生意做大了,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对吗?”   “少爷言重了,我怎么当得起。”老板娘一脸惶恐。   我只见她下唇微紧,似乎有泪,却淹没在极快的眼睫的闪动中。但是,除却这一句,她再不辩解,只是微微的一欠身,吩咐身后的跑堂说:“还不快点给少爷上饮料。”   身边的人,有男有女,个个身着黑衣,雪白的衬领在颈口处微现,腰上亦是雪白的雪裙,显得既利落又清爽。   “小姐想喝点什么饮料?”   “梨汁加冰。”生梨清凉,最宜夏日饮用。加冰,则古已有之。英国公后院的冰窖,阔大气派,分有数层,足以藏下数个虚竹与公主在里面调情。这是后话了,我可爱的对着妇人一笑说:“谢谢阿姨。”   妇人受宠若惊,连声说:“小姐客气了。”   “我是什么小姐,我就是,”我瞟了沐海一眼,“跟着哥哥到这里来吃白食吧。也就是哥哥不嫌弃,我才能进得了这样的好地方。哥哥,兰兰只想喝粥。白粥就好,另外,再给我两个馒头吧。”   “那也太怠慢了。若让高先生知道了,岂不是会怪我待客不周。”   听听,高先生。小子,我似笑非笑,没有扭头看沐海。不用看,也知道沐海的脸此时一定和锅底一样黑。   出门行走,在外呛声。说到底,比的就是谁的后台更硬。   而在这场戏里,大家的底牌都是高先生。   一个是高先生的儿子,一个是高先生的妇人。   沐海看似胜算满满,可是这么些年,人家不是照样在纳之屋扎下了根。以退为进,以委屈为筹码,捞到的好处可都是实打实的。   我抬头仔细打量这间餐厅。虽没见金堆玉砌,却也风雅趣致。壁上挂的,架上堆的,古玩字画,以高氏的名头来看,总不见得会是假的。   这庭院虽然不大,只有三进三出。但跑堂掌柜个个却显得精明干练。不该听的充耳不闻,不该说的一个字不吐。对妇人的吩咐恭敬服从,单从表情上看,就知道绝不是为了钱的原故。   对于一个仆佣来说,这一手当真是做得漂亮。   令主人如哽在喉,拨不出,咽不下。   而沐海今年十二。距离执掌家业,至少还有二十年要走。在这二十年里,还有多少变数会得发生?   比如高崇则再婚,比如外室生子?   届时,一个身有残疾,生母早逝的嫡长子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真正是不用动脑也知道。   梨汁送上来了。带着一点淡淡的黄绿,一支管子,做成雨伞的形状,斜插在冰块上。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   “谢谢哥哥,我就知道哥哥会对我好。”   “当然啦。”妇人,喔,她刚刚自己介绍说,她叫张婉。听听,多么美好的名字。真正是人如其人,话如其人,举止谈吐,无不透露着柔顺之意。   “婉姨的东西真好吃。”我说着顺便把头一拧,假装没有看见沐海那气势汹汹,象是要杀人一样的眼神。   可怜的正太。我在心里叹息着说。没有母亲教导,自不会知道女人间那些鬼域的伎俩。和女人斗势,最最关键的是,是看谁的嘴说得甜,谁的脸笑得假。把情绪露在外头的人,通常都会死得很惨。   “婉姨不会真的给我吃白粥,馒头吧。”这是我第二次这样叫了,不叫婉姨,难道还能叫张妈?说什么张婉也是个美人哪,三十一二的年纪,跟着高崇则也不知道有几年。应当是五年以上,我武断推测道,别的原因先不考量,单看张婉这通身的气派就晓得,她在富贵窝里理应已浸泡过很久。   “哪能呢,这样吧,婉姨做主,给小姐配餐怎么样?”看得出张婉是高兴的,但一扭头,对着沐海,又现出懦怯之色:“少爷今天想吃点什么呢?有新鲜的鱼,是清蒸还是红烧?还是。”   张婉的话被沐海粗暴的打断,“天天都是这些,年年都是一样。张老板在高氏做事也有十三年了。怎么做事一点新意都没有?怎么,我说得不对吗?还是说,我说的不算,你要回头问问高先生?”   张婉泪流,满屋子的人都静下去,唯有虫鸣,叽叽喳喳的唱着歌曲。这戏台上的凝固的一瞬,不知在哪一个莽夫的一个“赏”字中轰的醒来。于是曲如流水,行如疾风。唱做念打,满院叫好,起伏不迭。   是赵大过来解了这个围。   “就照往常的做吧,张经理。”   张经理这三字,就应是张婉在明面上的称呼了。   掌柜的。   一个女人在饭口上讨生活,就算是起因是源于巴结上店里的幕后主子,但她也得有真本事,才能伏得住人,赚得上钱,让伙计们心甘情愿鞍前马后的跟着,只因有奔头,有好处。   再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   一个妇人,总不能强一个男人吧。更何况那男人还是主子。   若是主子不愿意,不主动,对于那些妄想爬上主子床头的贱婢,有的是打发的手段,甚至是让她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以这种事,总归是你情我愿的。   在外人眼里,或许是主子强了下面的妇人的可能更大些。   沐海,这傻子,怎么能这么闹呢.   而且看情形,他闹了还不是一次,两次,甚至不是一年两年.   蠢哪。   我在心里叹息道。   “哥哥,都是我不好。”我怯怯的看着沐海。   “不管你的事。”沐海胸膛起伏,看得出情绪不定。   张婉早已擦干眼泪,站在一侧,悄悄抬起眼,对我扫了个安慰的眼风。   安慰你个妹啊。   我呸。   一个贱婢罢了。   我决定帮沐海。    ☆、35   “都是我不好,不该缠着哥哥来城里。”我呜咽道:“明明今早哥哥陪高叔叔登山就已经很累了。”   春澜亭那也叫做山?顶多算是个坡。   “高叔叔既然已经说好,要派车接送我和妈妈,陪我和妈妈一齐参观高氏影院。我就应该乖乖的等着,明天或是后天再来城里。仟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拖着哥哥到处跑。哥哥腿疼,从早上到现在,连水也没喝一口。自己是病人,还要照顾到身边的人。若是高叔叔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哪。”   我喝了口梨水,在透明的水晶杯壁上,有我清淡的人影。一两滴泪水,或许是鳄鱼牌,顺着我光洁的脸颊缓缓滴落。我练过,只要把下巴抬高,泪就会在脸上流得久些,再久些,最终濡湿双颊。   “哥哥,还疼吗?来,你捏着我的手,如果疼,就捏紧一些。兰兰不怕。哥哥是好人,虽然我们昨天才认识。可是,你心疼兰兰没有爸爸,所以才忍着不舒服带我出来玩。”我越发哭得大声了。“兰兰没有爸爸,哥哥没有妈妈。哥哥可怜,兰兰也可怜。”   张婉的脸色开始发白。   “我去准备晚餐。”张婉一欠身,迅速走开。   “婉姨,”我还不肯放过张婉。“能给碗粥吗?哥哥今天连早餐都没吃。”   象沐海那样的大少,岂是肯委屈自己的人。他那豪车,我一坐上去就他就向我炫耀过了。冰箱,空调,饮料,点心,一应俱全。我和她,甚至连同赵大赵二,都早已饱餐战饭。   饿?   沐海白了我一眼,“哪里学得恶心的话。”   话虽如此,但少爷他显然心情大好,说话时表情十分温和,连赵大站在一边,也多看了我好几眼。随侍在侧的跑堂,不言不语,手脚勤快的为高少端上水果点心等物,琳琅满目。倒茶时还轻声劝道:“少爷请先用一点吧,点心是现做的,很香。”   可怜的孩子,从前竟被欺负到这个地步。可见在这“纳之屋”张婉她是如何的令行禁止,打造了这铁桶一样的江山。   换成是我,我也会不爽。   爬床是一回事,但家业是另外一回事。   没听说女人因为爬床,就长了能耐对少东装腔作势。没个规矩。装白花显柔弱且不说了。光凭她刚刚那一句“沐海”就能拖下去打十板子,长长教训。   名份,面子,都是主子给的。如果没过明路,还得屈身喊一句“少爷”,那就不妨学学谢谨,将自己藏在大山里严丝合缝,绝不出来丢人现眼。   “先吃点心。说说,在图书馆见到什么好东西。”沐海用银叉挟了蛋糕放进我盘子。我看见赵大拿着杯水走到庭院中央,和赵二密密的不知商议什么事情。   “书啊,电脑啊。就随便看了看。”我漫不经心的说:“不过在图书室门口有一个老爷爷在扫地,哥哥你知道他是谁吗?”   沐海愕然:“那种人我怎么可能知道?”   “有什么事?”沐海问。   赵大附耳在侧,沐海在一瞬间变了脸色。“她怎么敢?”沐海咬牙切齿。   兄弟,没看见我是女生吗?   连女生都能忍的事啊----沐海,你不妨再有出息一点。   沐海的眼神在我脸上来来去去转了好几个来回。手上的纸巾,被撕成一条一条。   “也罢。”他说:“该来的总是要来。”   “一会哥哥有客人,再不然我让赵大先送你回去。”   “我还饿着呢。”我撒娇,关键是摆明了有好戏,干嘛要赶我走。我饮了一口梨汁。赵大眼神一闪,相当靠谱的说:“小姐在,也好。”   好打岔,好东拉西扯的说些闲话,假装天真无知把别人的外衫剥落下去,让所有人看清,对方的卑劣亦或无知。   赵大好打算。   的确也很适合我,一个六岁多的二世老妖。   我吃吃的笑起来。   倾刻,客似云来。是年轻俊朗的半大小子,和如花似玉的美貌女郎。十二三四的样子,衣着简单,但气势逼人。能和高氏的嫡生爱子做朋友,必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众人,哎呀哎的激动的扑上前,请体谅一个残疾人的苦衷与自尊吧。沐海定定的坐着,一动不动。脸上现出戾气。有人开始哭。   “沐海,怎么会这样。”女孩哭哭啼啼的说:“沐海,我,我。”   我,我什么,若不是以身相许,终身不渝。那些安慰的话,还不如省省再算。   我且躲到一边。   张婉再次出场,“饭菜都好了。把桌子拼一起,这样热闹些。”   沐海反常的没有出言相讽。他和我一样,冷眼旁观,看一个年轻的男孩迎上前,低低的喊张婉一声:“姑姑。”   那男孩略有十七八,样貌端正,身材魁梧,举止之间,有种从容不迫的凌人气质。   象是在哪里见过。   一转眼,男孩已走到沐海面前,看着沐海空荡荡的右腿和坐在轮椅上的身体,脸色苍白,似有深切的苦处与哀伤。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男孩低声说。   全场静默。   有人出声讥讽:“既然不会开车就不要随便载人。孙淳。更何况还那不是你的车,你那是私自取用,最终却断送了别人的一条腿。道歉,道歉有什么用啊?道歉能让沐海重新站起来吗?”   “而且歉意还来得这样晚。出事之后,你不是失踪了吗?”   孙淳整张脸涨成紫色,解释说:“我妈病危,我一直在医院护理。我不是失踪,我没有想到沐海会伤得这么重。当我知道事情结果,我,我就一直想找到沐海。”说到这里,孙淳哽咽了。“可是,我联系不下,沐海不愿意,我知道的,这事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我不该因为我妈病危就偷开沐海的车,更不该任由沐海坐在车上,我,我真的没有想到。”   孙淳说不下去了,“我是一直想道歉的。”   十二三岁的孩子明显没有战斗力,完全抓不住重点。有人冷冷的,自以为是在为沐海撑台面:“所以,你今天就跑到这里来了。今天是滨城国际学校学生的聚会,你来做什么呢?难不成你也是滨国的学生?”   那些浅薄无知的小子哄一声大笑起来,洋洋得意,自以为是在为兄弟雪恨报仇。殊不知,一脚踏歪,就是步步皆错。不但自己沦为沙袋,就连沐海,也受累成为别人的脚踏石。   作者有话要说:人品大爆发。 ☆、36   爹爹曾说:做主子难,做好主子更难,做一个有远大志向的好主子则是难上加难。   手下是仟军万马,出身不一,心思万差亿别,所求,则更是五花八门,名与利,诚然是众之所欲也。但难保会那么七八只会奔腾在理想的大道上。   咱不怕这个,爹爹说,所谓理想,说来说去,都是“忠君爱国”。天塌下来,自有国法宗祠管着。能蹦到哪儿去。倒是那些“事儿妈”的琐碎才真正让人愁:手下不盯着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专看上头是怎么蹦达的。其范围不仅限于军国政务,更涵盖了主子的“婚,丧,嫁,娶。”其个中翘楚,便譬如“魏征”吧。卯足了劲似的,拼命要把主子往“彪柄史册”那条路上赶。   拜托,那条路虽然满布荣光。但寂寞孤独,非全额抹杀“七情六欲:贪,嗔,爱,怨,恨,痴”所不能成就。   这世上有几人能够如此独行?   管它是唐宗宋祖,还是陶朱高崇则之流的富翁。血肉造就的身躯,总会有些阴暗晦涩的东西流露。   比如,宠几个佞臣,养几个小人。包几个有伤大雅的戏子,为了讨情人欢心,做那么一点点无伤大局的蠢事。   懂啦,懂啦。安啦,安啦。   对于我这种本就来自上位的人来说,我是很理解在我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的。   孙淳在众人的轰笑声里,犹自苍白无力的解释着。   “沐海,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赎罪。”   这话是怎么讲,我兴致勃勃的伸长了颈子,在桌上顺了一碟桂花糕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看戏。   “怎么赎啊?是月月还钱,还是自斩右腿?”   这句话问得,啧啧,真是没有技术含量,但胜在狠毒。我喜欢。在我从前那地界,男人都愿意标榜吹嘘自我“野性的雄风”,以期和叽叽歪歪的老女人调调保持距离。但在2111年的滨城,“花样男,阴柔风”显然很有卖场,这里的男人,是很不忌讳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妇人心胸。”   月月还钱,自斩右腿?怎么想出来的,欺骗我们古人没有风骨见识是不是?真正的世家子,断不会在大事临头之际,还说出这样无赖的话。我瞟了那孩子一眼,金毛,眉眼清淡,个子细长,脑袋就象是筷子上顶着的苹果。在大家的哄笑声里,左摇右晃,洋洋自得。   沐海默不作声,他望着孙淳站立的那个方向,目光,象是笼罩在孙淳的身上,又象是投向不知名的他乡。   兄弟。   如同每一次在皇家书院看小十一在向人发力与人斗殴之前的凝神静气。我的血液,在瞬间沸腾的翻滚起来。   家族与皇上考验你的时刻到了。我在心里呐喊说,沐海。一个标准的世家子,是有足够的能力去做到“皮厚腹黑”的。   默了一阵,沐海安静的说:“上菜吧,兰兰饿了。”   张婉的眼泪噗噗的象不值钱的炒豆劈里叭啦的就往下掉,她不时推攘着孙淳,一迭声说道:“还不快谢谢你沐海弟弟,快点快点,你欠你弟弟的,这一生都还不完。”   我也流泪了,是流在心里。在这个异形的世界里,现在的我,因与从前身份地位的巨大落差,不得不慎重思索从奴隶到将军这条路。   但人不在其位,便不能明白其中的之苦处。   与我爹爹的论调截然相反的是,如今的我深切的体会到:做奴仆难,做一个有用的奴仆更难,做一个有用的‘能找准好主子’的奴仆则是难上加难。   奴仆所拥有的全部不过是智力,身体与有限的光阴。这三样,说实话,但凡有点心气的主子都看不上。   奴所能做的,只能是在有限的光阴里,尽量去找对人,跟对人,身体力行,用自己有限的光阴,投入到火红的事业中去:做一个管家,再做一个大管家,并最终能脱了奴籍,成为良民。   我的心愿是回家。沐海就是我返乡路上精心挑选的第一块踏脚石。小高有财有势,十二三岁,正好和我培养“青梅竹马”的感情。   我很看好小高。我深信,以我的手腕,在我离去之前的十三四年里。我没有什么要求是不可以从小高那里得到满足的。   瞅瞅,人家小孩这素质。   小高先是在张婉与孙淳声泪俱下的感激声中别扭的红了脸,红了脖子。然后他状似无意的湿了眼眶。   “吃饭吧。你们,先下去。走吧。走吧。”沐海粗暴的赶张婉与孙淳退场。在对方还没完全消失之前,就小小声声的对兄弟们解释说:“算了,腿也没了。生再多气也没意思。”   “那就这么算了?不找律师索赔,也不找人----”这是个暗示,“你爸怎么说?”一个清俊的和尚头,冷静的问沐海。   “我爸说,全看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就是算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孙家穷得要死,能赔得出几个钱?至于他姑姑,这城里谁不知道,那女人就是----”顾忌着孩童的纯洁无知,沐海没有再说下去。他努力咧了下嘴,似乎是在为自己苦难的命运默哀,于是玩笑着说:“就算赔,也只是从左手还到右手。”   “话不能这样讲。”和尚头耐心的试图改变沐海的想法。“而是你作为高氏未来的家主,绝不能任由别人摆布。更不能给人一个印象:任何人,都可以在不经你同意的情况下,把你牵扯进一场灾难而自己却不受任何惩罚。沐海你想想看,孙淳是非法盗用你的车,没有经得你保镖,司机,或是你个人的同意,就一意孤行,开车去办私事。他开车超速,无证驾驶,完全没有顾忌到车上有你,而你是未成年人。光凭以上几点,你不但将他索赔到倾家荡产,更能让他在牢里蹲上几年大狱。象孙淳那样的人,心机黑沉。不长点教训,是学不乖的。更何况,他又是那样的身份,某人的侄儿子。沐海,我不相信你没有听说,再过两个月,孙淳就要进高氏去做实习生了。”   “沐海,腿失去了不能再有。这诚然是个遗憾。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么,多说也是无宜。还不如变被动为主动,让伯父看清楚某些事,我敢说这话,就不怕被人知道。”和尚头虎目一振,向四立的侍者缓缓扫望过去。   见者低头。   但沐海怎么说,高少急了,生气的低吼道:“李振,你几时这样现实冷酷?”   李振,高沐海,刚刚说话的金毛“卓佩”,和一直默不作声的“宋宁宇”,一直号称是“滨城国际学校”的FOUR BROTHER。四兄弟,简称“4B”。   瞧这名字取得。在很久很久以后,当我恶补诸多的影音资料,我感叹道:百年前有4F。怎么百年后,就成了4B?4B是什么,不就是“2B”的双倍吗?   这番语学多了,果然就会降低人的品味值。   这“2B”的双倍,点解啊?翻译成白话,那就是:2B都是成双成对出现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事情很多。很晚回家,很晚码字。写完这一点,人都快睡着了。 ☆、37   4B中的一员宋宁宇一直是以沉默小鸡的姿态出现在纳之屋。但这是一个可怕的误会。   宋,才是成双成对出现的2B中的战斗机。功能强大,火力十足,威猛无比。   而此时,宋正坐在我身边,眉眼含笑的,听3B斗嘴,顺便再用手剥白水虾给我吃。   鲜香甘甜。   “慢一点,”宋叮嘱我:“喜欢吗?来,试着蘸一点浙醋,还有姜丝,是不是口味一不样啊。辣到了吧,”宋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的用丝巾轻轻抹去我眼角的泪痕。动作轻柔斯文。宋的眼神在两只薄薄的水晶一样圆圆的东西后面闪烁着宠溺疼爱的光芒。让我倾刻间在心里大呼“不妙。”   自我及笈起,娘亲就十分无聊的背着爹爹给我看了她多年来潜心研习后写出的大作:花花公子种类大作及紧急应对手册。   象宋宁宇这一类,是高居前三甲之列的:看似温柔,实则薄情。其面部特征是“桃花眼,悬胆鼻,双唇如刀削是一抿而过的风彩”,对女性温柔雅致,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款款深情。无论对方是韶龄垂髫还是已残残老矣。“孔雀男”的宗旨是:宁可枉电一仟,也绝不漏网一个。   什么是“电”?我曾指着这个字问娘。   娘相当专业的扶着我在她对面坐好,双目含情,脉脉对牢我相望。   这就是电。娘亲兴致勃勃的问:有没有被秒到。   当然啦,我用力点头,乖巧的在心里补充说:原来电,就是斗鸡眼。   怪不得宋宁宇要用两个圆圆的水晶似的东西挡住眼睛。   现在的人,还是比古人在道具上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不象天朝。在我那一世,孔雀男最最光辉夺目的代表就是有京城四大公子之称的“闲云少爷”,不管刮风落雪,手中常持一柄折扇遮面。   多么辛苦,一只手就这么废了。单方面残疾,研墨握笔饮茶穿衣,通通要人侍候。也就是出身富贵,家中有米,少爷家也有余粮。否则也只能顶着一双斗鸡眼现世。   或许我可以把这个圆圆的,水晶一样的东西带一个回去卖给闲云。通过小十一转手,让小十一也赚个差价,混点利钱。所得的利润,也罢,通通送给那个混世魔王,全当我给他的礼物。   仗着人小,我伸手去取宋宁宇脸上的东西。宋一闪躲开,以我二世妖的精明,自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隐含的厌恶之情。   “这个不能玩。乖,来,吃点蛋羹,很鲜的。”宋宁宇笑呵呵的劝我:“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随便拿,拿了之后也不要心存侥幸。是别人的终究就是别人的,哪天被收回去,或许会比没拿之前更惨。听哥哥的话,乖。”   宋宁宇的声音很清淡,那正忙着吵吵的三只,定是没有听清。沐海,在李振的火力重攻下,赤红了脸,呼呼的喘着粗气。而金毛卓佩则一直扮演着打科打诨好兄弟的角色,左右和稀泥。   “吃饭吃饭,别为了外人,就伤了好兄弟的义气。”卓佩看上去有些难过:“宋宁宇,你别坐在边上看热闹行不行啊,你说个话啊。”   说什么?我在心里为宋宁宇鸣不平。   李振是个厉害能剖析重点的。但坏就坏在李振当众剖开一颗心,是红是黑,通通亮给人看。无论是防备,是厌恶,还是喜欢。李振够胆,有种,不忌讳也不胆怯。   但这是朋友吗?   是朋友就应该私下提点,而不是把朋友置于险地,立于危墙之下,放于烈火之上灸烤。   在这纳之屋,有多少人姓张,又有多少姓高?有多少人与事是不会传到高崇则耳里,又有多少故事的情节,会被肆意删改,有选择的呈上供主子金笔御批。   一念善恶。高崇则心思闪转,左右的就是沐海的未来。   到底还年轻。   这四个人,沐海软懦,卓佩嬉闹不知大节,李振晓厉害却不懂遮掩,唯一能看上眼的,就是宋宁宇了。   一只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娘在孔雀男紧急应对案例中写道:避其锋芒,挟其脸面。   这指点也太学究了。我说。   娘无辜的闪动着双眸解释说:“娘亲我也木有实战经验哪。你娘我唯一知道的孔雀男高度疑似案例就是‘小振哥’。但他后来为情而死,我也就不好意思对着一个死去的人说三道四。”   好吧。既然现在我有机会现场观摹,那么,就让我的来为娘亲的大作补上实例。   孔雀男都是重口味。   我看看宋宁宇眼前的餐盘:红的辣椒,青的花椒。   宋宁宇双椒齐下,大快朵颐。一桌人,就他一人如风卷残云之势席卷了半张餐桌。   重口味,绝对是重口味。   “吃完了我们去哪里消遣?”宋宁宇欢欢喜喜的问。   “你还没被撑死?”   “沐海,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宋宁宇看上去很不高兴:“你出了事,作为兄弟,我很难过,而且作为兄弟,我也绝对会站在你这一边。无论你的决定是宽恕,是遗忘,还是重新再出发,我都支持你。所以你现在要上演合家欢,我就卖力的用餐,用行动力挺你。”   “我容易吗我?”宋宁宇愤怒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有先天肥胖症,为了达到今天这样的国标身材。我夏饿三伏,冬饿三九。什么时候完完整整的象今天这样吃过一餐饱饭。如果不是为了安慰你那颗如琉璃一样彩云易散,在风中颤抖的小白菜心。我也不至于强按着自己的头,吃香喝辣。”   “要知道这屋里站的,这桌上剩的,通通都属于你高家。都是你高家撒了金山银海漫天铺就的钱。”   “兄弟一场。”宋宁宇看上去很伤感:“为了替你撑台,为了给你高家省钱。我是宁可‘剩男’,也绝不‘剩饭。’我都做到这份上了,沐海,难道你还不懂我吗?你,你,----”   宋宁宇以袖掩口,为的是不让别人发现他是在偷笑:“沐海,你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去你TM的。”沐海终于大笑,顺手撂了一叠纸巾飞过餐桌,直砸到宋宁宇面前。   纸巾,雪白的,散落在桌上的大大小小重叠的盘子里。   “完了,浪费了。这下子就算是想施舍给外面的缺衣少食的人,也不能了。沐海,你可真是个奢侈的人。”宋宁宇漫不经心的说:“一念生,一念死。象我们这样的人,身上扛的责任,足以让人温饱幸福,也足以让人坠入穷困流落无着。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吧。到底什么才是奢侈无度。你想清楚了,我们才好做兄弟,做朋友。否则,沐海,我不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举桌静默,而我相信宋宁宇是认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太累了。在空调屋里闷了一天,回家就有感冒的迹象,所以没更。 ☆、38   朋友是什么?我的侍女秋菊用行动表示:朋友就是成全。   话说秋菊真是一执着顽强的孩子哈。自从秋菊以二等侍女之身,爱上了外院朱师爷并希望成为他的枕边人。秋菊就以超乎人想像之外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向着这个目标进发。   秋菊夜扒苦做是为了朱师爷,秋菊针线不缀也是为了朱师爷,为了朱师爷秋菊可以在夫人老爷面前低声下气,谨言慎行,百般讨好,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脱去贱籍干净清白的站在朱师爷面前。   其实朱师爷年约四十,貌甚寝,但胜在有才,而秋菊,不知道小时候受谁荼毒,言语间竟隐隐的以红拂自居。   但秋菊却未曾想过,如果她自己是红拂,那么朱师爷就应是李靖,红拂与李靖,想要逃脱的是尸居余气不足畏也的杨素杨司空。想偌大一个英国公府,能担当此任的非我爹爹英国公莫属。一时间府中上下啼笑皆非,但看秋菊是个憨直的,于是上至爹娘,下至内外院众仆,倒也无人去为难秋菊,只当是个笑话在传。   一来二去传到朱师爷耳旁,倒把忠心耿耿的师爷吓个倒仰。索性求到我娘亲面前,要了与秋菊同年进府的春花为妾。   事发那一日,秋菊面如死灰跪伏在娘亲面前。可是象这等情事,是没处讲理的。哪怕告到大理寺,也没人为秋菊判下一个“冤。”   秋菊愣了半晌,才吐出“情之所钟”这四字。在座诸人,甚至包括爹爹,无不心生怜意。   索性两个都给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还没等娘亲把这层意思说出来,秋菊就抢先一步说道:“春花是仆的朋友。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而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成全她的心意,想她所想,急她所急。”   没人想到小小秋菊竟有这等风骨。娘亲当时就赏还了秋菊的卖身死契,并备银百两,作为秋菊日后嫁人之资。   而朱师爷在听闻秋菊所说的全部之后,连声嗟叹:“奇哉,妙哉。此女子娶为妻室亦不为过。”   朱师爷是鳏夫,既有了这等意思,英国公府中凑趣的人断没有理由会置之不理。但秋菊,在娘亲的劝说声里沉默再沉默,一妻一妾,呵呵,秋菊说:“夫人,春花是我的朋友。”   我后来问娘:秋菊与春花还会是朋友吗?   当然不会。娘亲摇头。把人与人之间分开的,从来都不是情份,而是思维,是隐藏在思维之后的对人对事的理念。   在很久以后我学到三个字:世界观。   啊,每当我看到这三字,就总会想起宋宁宇以其特有的辛辣讽刺,生动形象灵活机智的为我诠释了“世界观”这一概念的来龙去脉。   朋友就是成全,但在成全之后,是别道扬飚。   沐海没有吱声也没有动。李振,自然是巴不得为宋宁宇的直言不讳鼓掌叫好,但总算是还有三分眼色,压了下暴烈的性子,还顺便捂住了道三不着两,凡事摸不着北的卓佩的嘴巴。两个人四双眼,滴溜溜的象老鼠在转。只不过有人怒火攻心,有人则气定神闲,还有人,没心没肺满脑子看热闹的念头。那是我,我捞过一瓶黄澄澄的酸甜水抿了几小口,然后把整张脸躲在瓶子后头,影影绰绰的看。   此时整个纳之屋除了这一桌恶客再没旁人。机灵的跑堂,无论男女,早在宋宁宇发飚之前就自动隐身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张婉与孙淳也没再出场施展软磨功夫。但我相信,今天在餐桌上所说与所做的一切,都将一字不拉,一个动作也不走样的,原原本本传到高崇则耳底眼前。   原因无它,帝王之欲使然:掌控,左右。无论是袋中的金钱,还是人的生死。都要牢牢握在手中方才能够安心。   我不认为张婉会是高崇则的特例,如果是,张氏就不会当众演出这么拙劣的一幕了。   而帝王之术,在于制乱,平衡。   简在帝心。是很微妙的四个字,在诸事未了之前,我还是侧耳旁听的好。   于是,我用筷子轻轻的击打了一下瓶身,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沐海恍似如梦初醒,摊手直腰的说道:“这么晚,我要回去了。兰兰,我们走吧。”   除了卓佩嚷嚷着:“好几个月没见你了,再找个地方坐坐嘛。”余下那两只,都没有对沐海的话提出异议或是反对。   我们一行五人拖拖拉拉的起身,机灵的跑堂,象秋夜的幽灵,苍白着脸,从大海深处浮出水面。   拖椅子,递毛巾,牵单,结帐。   沐海坚持要付现。   赵大刷卡,薄薄的一小片,飞快的在某个小巧的东西上嘀的一响。钱就算付过了。是个好东西,我看得几乎入迷。   我也想要,但赵大不给。我越伸手,赵大就越逗我。已经有人笑出声来。是侧立在餐桌旁的,一个眉眼清淡的女子。见众少齐齐横眼飞过,那女子不由得惊慌失措,蹬蹬蹬往后倒退数步。   换做从前在英国公府,这样的人,会立刻下跪以请求主子宽恕。如今那女子虽没曾如此,仍直直的站着。但脸色已然苍白,满脸是惊惶之色。   我来自异世纪,自然觉得做下人的理当如此。但在数百近仟年前,在我的那个世界里,也曾有痴子,期望“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呵呵,可是娘说:只要有人在,就永不会有那一日。所以,权谋,心术,才是真正历久弥新居仟年而不倒,能给人谋来一席之地的特长。   象我这样的二世妖。我踌躇满志的想,还怕找不到出路,等不到识人的周公?   且坐拥陵台,看诸鱼跳饵。   我温顺的随着沐海坐进豪车里去。   天光,此时是清浅的淡蓝,落日缓沉,韵味十足。沐海从车里伸出脑袋,对站在路边挥手的那3B喊道:“我后天去上学,你们等我。”   “你也和我一齐去。”沐海扭头对我说道。    ☆、39   滨城国际学校占地宽广,环境优美,师资强大,内设小学,初中,及高中三个学部。生源复杂,绝非市井中所传说的那样“非富即贵。”   除了传统的心理测验,智力测验。顶重要的一关就是“眼缘”。   校长姓关,外号“关大刀”。学识渊博,秉性怪异,以学界资深大老的身份,屈尊于基础教学十数年。素以“不按牌理出牌”而著称。   用一句话作比,那就是“看得顺眼的,亿万富翁之子也录取,看不顺眼的,一介赤贫也不会青眼有加。”   关大刀另有语录:学习这种事,是要讲缘份。不是自炫手中有钞,或是哀叹孤苦,就能有所成就。所以不要以势压人,更不要以弱协迫。“偶”,关大刀用了百年前的一个流行字自称,加重语气强调说:不吃这一套。   自关大刀十年前执掌滨城,刀下便冤魂滚滚,斩落无数人。媒体小报,津津乐道于此。连我这种第一次出深山的异乡人,也有所听闻。   而此刻坐在车子里沐海更谆谆对我教诲说:“你不要以为想进就能进,那个学校,是要考真功夫的。就算你是我推荐的,也不见得能过得了考试那一关。只能求我爸爸想想法子吧。你这个笨蛋,你刚刚居然还拒绝。”   沐海虽然在骂我,但表情很纠结,倒显出几分可爱。   我不欲分辩,反正今晚回家,他那位爸爸总会告诉他“我是外室的前夫的女儿”这一难堪的事实。更何况,出钱保养我母亲的那个男人的正妻所育的两个儿子,也在滨城入读。   妻“子”妾“女”一家欢,在我那一世,并不出奇。但在今日,论好论歹,公堂上还贴有“一夫一妻”这四个字呢。何必做得那么不好看相。况且,章正华还是那么一个出身。吃着岳家的饭,我不认为章氏会有这样的胆量,将我也送至滨城-----除非他胆量真的够小,小到连高家小公子的一个无理的胁迫也要照单全收。   如果真是,那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跟场,还不如一拍两散。   “谢谢哥哥。”我扭头看着沐海微微发笑。车,在一声长鸣之后,离开市区,驶入梵阳山。婉如一条游龙,灵活矫健的在山道上穿行。   夜风,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清香的直扑我心鼻。   “哥哥,为什么帮我,为什么要让我去读滨城?”   “因为你比较有趣。”   “我又不是狗。”   “不是狗今天你还啃那么多骨头。”沐海恶狠狠的盯着我,“糖醋小排,清炖大根骨。用吸管插进骨头里吸油,一吃就是叁根。除了宋宁宇那根,连我的你也没放过。若不是你和卓佩,李振不熟。你连他们俩面前的也想拿走。没见过世面的家伙,连骨头都吃得这么有瘾。你若是不属狗,那全天下的狗怕是都死绝了。哎,你瞪着我干什么?”   “到了到了,你快点下车。”沐海推我。他用力搬我的紧掐在真皮椅套中的手指,三两下就把我象剥皮的小树一样推下车去。   我一个踉跄,差一点点就要大喊:来人哪。   还算急智收势,牙齿却咬到了舌尖。疼。这该死的。车子快速从我身边起动,一眨眼就已消逝不见。   高沐海,我狠狠一跺脚。我要宰他的肉,蒸肉作羹,倒一碗,扔一碗,多出的汤,倒在沟里,随水飘走,连狗也不喂。   “回来了?”梦庐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黑影,秦妈,厨子周,还是花匠李?   是男声。我万没料到,那是竟是方为正?章氏的贴身长随?是叔叔还是哥哥?我呆了一下。听方为正轻声招呼我说:“快进来吧,累了吧。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正堂灯火通明,很象从前爹爹在外院书房议事的日子。边疆有急。大权在握的英国公招集僚属彻夜不眠通宵议事。每当此时,娘就会大大方方行至外院锦屏后,或指挥仆佣端茶倒水,或歪坐于锦屏后的美人榻上凝神细听。若有心得,便会在爹爹进室更衣之时觑机说个一二。   有那么几次,用娘亲的话讲:是举家生死存亡之机。岂能拘泥于妇人不能干政之小节。   怎么,我望向坐在正堂沙发上向我微笑的谢谨,再看看坐于另一侧,虽然不苟言笑,但表情端庄重凝肃的章正华。难道章氏也到了这一日?   “叔叔,母亲。”我表情怯怯的,双手交叉握在胸前,含胸耸肩,显出几分可怜。   谢谨还没说什么,倒是章氏脸色一缓轻轻问道:“自己回来的?”   “是沐海哥哥送我。”   章氏似要想一下,才知道我口中那个“沐海哥哥”就是高崇则的独生子。   “去了哪里玩?”谢谨十分机灵的查遗补缺填上这一句。   “去了城里纳之屋。见了婉姨,李振哥哥,宋宁宇哥哥,还有卓佩。”   孙淳无级小人,不提也罢。   光是这几个人名,就足以让章氏肃然起敬,连站在一侧的孙正芳女士也轻轻咳了一记。   一天没见。孙女士容色依旧,眉宇间一个川字高挂,身形楚楚,手里握着一只茶杯,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姜黄的茶汁滴了几滴在雪白的沙发垫上,让孙女士略有恍神,但很快就如平常一样,声音冷淡的说:“要不要早点休息?明天权督学还要上门问话。”   “你今天进了城里,所以不知道。负责这一片区所有适龄儿童入学事宜的督学办公室派了官员上门询问,为什么你年龄到了,却没有报名入学。因为你不在,所以权督学明天一早还要上门现场询问。早点睡吧。”   孙女士一口气说了上面一长串,主不主,仆不仆,不伦不类。但奇特的是,在座诸人,除我以外,居然没有一人有所异议。连方为正这个外人,也没有面露半分奇色。   方为正是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身着短袖衬衣和灰色长裤,蹲□在我面前,好看的微笑着,对我诱哄说:“兰兰认识权督学吗?还是兰兰新交的朋友认识?”   这样的招数,当真是低级愚蠢。想当年,我嫡母想要栽赃我娘亲与外院家臣有染时就曾用过。   嫡母的脸,灰黄暗淡,但眼中全是希望。“兰兰认识那个人吗?兰兰手中的娃娃就是那个人送的吧?”   那时我才三岁。   我看着手中的娃娃,没有昏过去,也没有嚎啕大哭。但是,当我的视线抬起来,嫡母听到的,是我冷淡的一句-----因为年代久远,原话我已经不记得了。   但意思还在。   我于是抿嘴一笑说道:“我明天问问沐海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六一快乐.愿朋友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40   听到我的话,孙正芳噗的一声浅笑,在一旁说道:“又不是你亲哥哥。”   方为正为我解围说:“处长了,可不就是和亲哥哥一样吗?是吧,章总。年少无猜的情谊最是真挚。我现在都还和我小学的同学有来往呢。感情好得好,就象一个人似的。论情份,念了大学之后再结识的人根本就不能够比。”   “你这话可是把自个儿给绕进去了。”章正华慢条斯理的说:“我也是你上大学之后才结论的。难怪你在我面前总是油盐不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你现在才看出来啊?”谢谨起身为章正华的茶杯里再续了一些水,媚眼一飞,双唇微抿,笑容潋滟的说:“我早看出来了。为正就从没把你当老总,只当你是他大哥。这心里心外的都崇拜得紧。是不是啊,为正?”   章正华没有吭声,但却含笑凝视着正抓耳挠腮做尴尬状的方为正。   除了沉默震惊的我,这屋里唯一没凑趣的,就是孙正芳女士。换作从前,我心里必定存疑。但现在,在看了孙管家夹在书里的那张照片之后,我心里涌上的,唯有怜悯。这世上最可怜的事物之一,就是情感上放不开搁不下的女人。   在满室的欢声笑语中,孙女士绞紧了双手,将一条帕子揉来揉去。她的脸上有清晰的怨毒。越发衬得谢谨长袖善舞,圆满机智。   “兰兰今天累了吧。来,过来母亲摸摸,这小脸蛋红红的,可是喝了点酒?没有,怎么不开口说话。切,和母亲分开也才半天,怎么就生分了呢?这孩子,正华,你也来摸摸。是不是发烧了。”   我从不知道谢谨这么会说话,我也从不知道谢谨居然也能强拉我坐在她腿上,并且还用自己的纤纤玉指牵引着章正华的手放到我额头。章氏的手,干燥,冰凉,象深冬山洞里酣睡不止的那一条蛇。唬得我咚的一声跳下来,听方为正再次为我的举止配上台词说:“怕真是累了,先上楼休息,有事明天再说吧。”   “兰兰。”方为正截住正在抬腿上楼的我说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话?”   他们都在看着我。谢谨与章正华真真似一对儿夫妻,含笑殷殷的望向我。   从前爹爹与娘亲也是这般,非得我猴儿似的腻在他们跟前,撒上仟百个娇,方才在依依惜别声里一步三回头的回房上榻。   “母亲,叔叔,晚安。”我的身子略弓一弓,章正华大有欣慰之色,应道:“明天见,好好休息。”   “母亲一会就来陪你。”谢谨说。   曲线型的楼梯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数盏花枝形壁灯如秋日的落叶,昏黄纷纷。在浓密的阴影里,我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突然间我觉得劳累,为命运的轮转纠结。仟年前如是,仟年后亦如是。哪怕乘的座骑从马车换成了汽车,做饭的锅具从木制的大瓮换成了电饭锅。但勾心斗角,利用与背叛,象山川下湍急的河流,奔腾向海从没停息。   年年岁岁花相似---是花招。岁岁年年人不同。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在梦里,我乘舟远眺,河流,如碧青的缎带抛天一撒,横亘在天地之间。白浪翻滚,我独立在舟头,既无人相扶,亦无人应和。一个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渔夫,低着头奋力摇动桨橹。漫天都是芬芳,我看见星子熠熠如我掌上的珍珠,在五指之间滚动滑落。淡粉的是我,莹白的是你,用金色的绳结挂在颈间,再印上轻轻的一吻。你唇上的热气,烘在我的耳垂,让我忍不住泪下。   “归娘。”你喊我的名字,当你喊的时候,归娘却已不在这里。   瓦砾,残壁,断墙。烈火焚烧处,是人体的气息。一个婴儿,在谁的怀里,被一双枯黑的手托着,在颠簸的马背上奋力狂奔。身后是金戈铁马,杀声震耳。   尸山血海,断景残垣,是谁横刀立马,剑指膝前。   不由自主的就跪了下去,哀哀伏地,苟且偷生之意溢于言表。   “归娘,归娘。”马上的道人,长长的叹息。“你还要倔犟么?他已经不要你了,来,跟我走。从此,我就是你的依靠。”   归娘的头始终低垂,直至长剑入怀。她的头颅绝望的被冰冷的剑尖挑起,高高的昂起来。双眼微合,素白的脸,乌黑的睫毛,象振翅欲飞的蝴蝶,惊恐的在弥散着死亡气息的山谷徘徊。   辛归,陇西辛氏第五十九代传人辛愿的嫡女。自幼聪慧多智,尚未及笈,便已名声在外,引来求亲者无数。   但辛归向有夙愿。要为因病往生的母亲在别院中祈福三年方才愿论及婚嫁。彼时,天下以道教为尊,佛院尽毁。更有僧众无德,游戏于花街柳巷。此为奉旨行乐。纯生真人之势,天下无人能及。   陇西辛氏,传说上祖有人曾位列三公之位,权柄显赫,天下尽在掌中。但一朝身败,子孙凋零。辛氏,历尽万劫,逃至陇西。所幸天公庇佑,旧皇被连根拨除,新朝气象,尽赦天下有罪之人。   陇西辛氏方才得以苟活,历百年方才渐渐修复元气。但从此家有庭训,凡辛氏子弟以务家经商为业,再不涉足仕途。   而辛归却在十四这一年被逐出了辛家。   六年后,纯生真人亲自率部在荒原上追杀狼狈逃命的辛归。   “归娘。信我。”   是谁在说这四个字?哄的一声巨浪翻滚,如烈焰覆身,将我整个人灼烧如板上鱼。   在梦里,我闻到了死亡与腐烂的气息。   这一病就是三天。   谢芷兰在离开梦庐前往城里作乐后,高烧不退,百药无效。烧足三日后方才清醒。   黄妈妈,让秦香连拖带抱,从后院耳房勉强走到二楼我的卧室,为的就是我醒来后,第一眼看见她。   黄妈妈的脸,焦黄,干枯。一双手象乌鸦的爪子,在我的脸蛋上摸来摸去。   “可算是醒了。真正是吓坏人。”   “是喝粥还是吃杯牛奶?”   “再不然水果,香蕉,苹果,还是草莓?”   “什么都不吃吗?”黄妈妈抱着我哭起来:“我可怜的儿。”   而谢谨则是另一幅腔调。“明天能起床吗?明天下午给你约了滨城国际学校的入学考试。你一定要过,这样的话,你和沐海哥哥就能做同学了。孩子,多一个靠山总是归好的,都怪母亲没用。”   谢谨十分内疚的说。   这是我持续高烧三天后醒来的下午。我半靠在床上,用迟钝的脑子,得出了以下几个结论:   一.我将被送到滨城国际学校入读。   二.在我昏睡的日子里,有人作了交易。   三.交易目的不明,代价不明。   四.在我脑子里有了原本不属于我的记忆。回家之路,任重而道远,妹妹仍需努力珍重。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九点到十二点,陪小朋友玩沙。望天,发呆,苦闷。 ☆、41   在滨城远郊有一座山谷,风景妍丽,山水交错,鲜花遍布,史称静女谷。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座素有“空山新雨,春草生兮萎萎”美名之称的名山,开始渐渐对游人封闭,并终至淹没在史书文海里,它甚至消失在地图中,任由荒草弥漫了原有的山道,那些曾有的“青山隐隐,江水浩荡”的胜景,和“岁岁春草生,踏青二三月”的快乐再也不复重现。留在人眼前的,是苍苍莽莽的原野森林,在初春温暖的阳光和风里,闪烁着葱绿的幽光。   林中不时传来鸟鸣,或许还有虎啸狼嚎。几只白兔,穿林踏草而来,然后呆呆停下看着眼前这辆车。   车里的男人,身着T恤长裤,气质儒雅,唯有如雄鹰般锐利的眼神泄露了他的秘密。   “你怎么不穿军服?”后座的男人问道。   王郑没有吭声,扭头一笑,一口白牙在阳光下泛着森然冷酷的光。   “别这样对我,我怕。”后座的男人躲闪着露出胆怯的表情,人却哈的一声大笑起来。王郑知道这人素来是滑稽的性子,倒也不以为意。春日晴光潋滟,在远处的湖面上,不时有野鸭起落。一只大鸟雄姿英发在蓝天上一记漂亮的滑翔破空而去。   王郑问:“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后座的男人整张脸藏在阴影里,手持一只香烟颠来倒去的玩。“我倒是想。”男人噗噗的笑着。“还是走吧。”   “进去了可就不能再出来了。再不然你再想想?”   男人没有吭声。王郑知道他向来志向远大,从不因祸福趋避而逃脱自己的责任。这样的人,是国家之幸,却是个人家庭之大不幸。王郑想劝点什么,但任凭口舌生津却不能说出一字,在犹豫与痛惜里,王郑终是发动汽车向着静女谷山口驶去。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车道宽大,静女谷有专属的公路养护队。在车道两侧是经过精心栽培与修剪的高大的树木,在车道上方自然编织成网,将公路护得密不透风。但开车的人绝不会因此就感觉到路途阴沉暗淡,光线无孔不入,让整个车道散发着莹润皎洁的光泽。   据说这是一项新技术,是一种粉末,一种既能防止任何侦察手段窥视又能提供持久照明的东西。是方特西博士的信手之笔。博士是个妙人,多年来孜孜不倦致力于终端计划,闲来无事便以改善静女谷的生存环境为乐。粉末只是他众多小玩意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但一经面世,即获得热烈追捧。据王郑所知,这是那一年的重点推广项目。并且还颁发了荣誉证书。但博士,只是心灰意冷的甩甩手不置一词。   任谁,都会在心里有些隐痛吧。更何况象博士那样的高材。本就是让人高山仰止的人,却在同一件事,在同一个节点上“一而鼓,二而衰,三而----”谁也不知道“三儿”会怎么样?如果“三儿”亦重蹈覆辙,那么-----有一个词浮上王郑心头:人道毁灭。饶是王郑身经百战,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还好他们已经到了。有戎装的军人,正肃立在前方。   王郑知道对方等的不是自己。   “哎,到了。”王郑小声的喊。后座的没有出声,唯有呼吸绵长沉密。这是累的。当车子慢得不能再慢的,终于停下来。后座轻轻一响,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袭来。王郑沉默了两秒,开口说:“保重。”   那人没有回应,脚步轻捷。车下的人一拥而上,将那人团团围住簇拥而去。王郑看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泪盈于睫。他抬头望天,天被军绿的顶篷围住了,没有星星,但王郑也最终将眼泪逼了回去。王郑再次启动车辆,飞驰电擎般将所有人与物通通甩在身后,不多时,便进入了静女谷的核心地带:静女室。   而这,是静女谷最最平常的一天,在这一天,谢芷兰一大早起床,准备出梵阳山参加“滨城国际学校”的面试。   衣服是昨晚谢芷兰早就准备好的。碎花的洋装,下配小皮靴,齐肩的长发,被粉红的发带挽起。唇不点而红,腰不盈一握。六岁多的小女孩,在镜中反复思忖着自己,不管她怎样掩饰,谢芷兰都不得不沮丧的发现,在被这身衣饰装扮之后,她整个人都焕发着与年龄完全不相衬的少女风情,或许还有点少妇气质?   如果是在那一世,谢芷兰一声长叹,从此后,她要少些回忆,多些对未来的思虑才好。她于是利索的剥皮,再麻利的换上平日穿的衬衣长裤,头发用发带一挽,扎成一个小髻。刘海儿密密的遮在额前,一双眼乌溜溜的全是灵动之色,身后再背着一只黄妈手做的老蓝色布袋。对镜略微一扫,便蹬蹬的下楼。   坐在餐厅前的谢谨抬头一见,忍不住惊呼:“哎呀,你怎么穿成这样子?”   谢谨一脸的花红柳绿,满面春色,弱如扶柳,前几日的精明干练仿佛只是异形附体。谢谨说了她从没说过的话,做了她从没做的事:强势的命令谢芷兰必须去“滨城国际学校”面试,并保证能考上。然后便失去了浑身的气力,在昏睡一夜之后,再次恢复原形。   大惊小怪,叽叽歪歪。从谢芷兰下楼到坐在餐桌前喝完一杯牛奶,谢谨那丰润的双唇一直不曾停歇的说个不停。   “正华,你说对不对,小女生还是漂亮一点的好,让主考官印象也好一些。你劝劝兰兰吧,这孩子,我说话,她是不听的。”   章正华手持一张报纸,连看也不看的随口应道:“随意就好,太隆重了,也没必要。他们当年入学的时候,也没什么讲究。”   他们,自然指的是章正华的两个儿子:长子章念谨,次子章念显。   谢谨显然没想到章正华竟如此的不避讳,脸上顿时显出了几分欢喜。谢芷兰不愿再看眼前这两人的你侬我侬,遂几口吃完手中的面包,把餐盘一推,说声:“我吃好了,母亲叔叔请慢用。”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有话要说:从早上六点半到现在,一直有事做。而明早还有爬山的任务。   累。   感谢留言,收藏,与阅读的朋友,并祝大家端午快乐。 ☆、42   罗嗦了半日,他们一行四人方才出门。方为正充当司机,谢芷兰坐在副驾驶室位。那名不正言不顺的两口子则安然端坐于后排。通身是低调的华丽。男人儒雅趣致,女人风姿楚楚。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吉祥三宝,幸福一家。”   其实不过是奸夫淫妇不要脸皮,谢芷兰在心里不屑的轻轻应声“呸”。面上却若无其事的,时不时出声附和。   今天的天气,明天的天气,满树的花开,溪边流水淙淙。   车子,象一只桀骜不驯的马,左摇右晃的伸着马蹄撒着欢的往城里奔。很快,滨城国际学校,就以虎踞龙盘之势出现在眼前:在金光灿灿的林荫大道旁,是无数石制的人偶与动物。   方为正特意将车子降至龟速,好让我欣赏“滨城国际学校”的绝佳品味。   “所有的人偶动物都是各个朝代的遗物,是极珍贵的。看见那个文官偶没有,嗯,就是拱手的那一个。很生动吧。”方为正十分善解人意。“要不要停下来看一看。”   事实上方为正已经把车停下来了。   这是清晨九点半,在远处宽阔的塔楼上,隐隐有钟声逼来。天空,是万里无云的一片湛蓝之色,和风丽日,树叶沙沙作响。谢芷兰,气定神闲的,由一只聒噪的乌鸦陪着,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欣赏前朝“哀帝冯仁”的陵前陪葬之物。   这只文官偶据说是正是仿“陈东济”的面目而做。哀帝冯仁在大军攻城之际,伤于“纯生真人”剑下,苟延残喘于宫殿一隅,最终在“陈东济”的呵护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及至新朝甫立,陈东济飘然不知所终。新皇,虽没为哀帝盛装收敛大办丧事,却也给了哀帝应有的体面。在陵前守护的马牛猪羊均是大理石所铸,至于文臣武将,文是陈东济,换了世俗的品级:正一品。白面无须,一双凤眼,两片薄唇,鼻如悬胆。满脸的温柔敦厚。   想他陈东济,一介世家破落子弟,成年后混迹于花街柳巷,失欢于父母家族,托庇于佛门勉强求生,有甚本事成就改朝换代这番伟业?   史略不详。   后世,亦有好事者,于哀帝坟前凭吊。彼时坟草青青,帝位几经易手,陵前早不复当日的肃穆庄严。而此地背山临水,风景绝佳,已成了览胜赏花的好去处。更有那一等风流的,每每趁踏青之际,郎情妾意,互许终生。   谢芷兰默然伸手,从陈东济的发际,眉梢,大垂的双耳,一一抚过。她没有看错,在陈东济袍袖的下方,有两个米粒大小的字:关,兰。   关子豪,谢芷兰,愿结两姓之好,从此不离不弃,白首共鸳盟。   她没有吱声,亦没有多看一眼。谢芷兰跟在方为正半是自夸,半是卖弄的演讲里淡淡说道:“走吧,别让人等。”   这平常的六个字,让方为正不由自主低声说了个:“是。”   “我会到这里来读书的。”谢芷兰说。她的笑容,颇有几分奇特,象是一个人在无意间得到了从前没有预料到的惊喜。   是啊,谢芷兰坐在车里抿嘴一笑,在这一世,还能有谁知道这尊人像的奇特之处?陈东济,或许秘密还在雕像耳朵里。   只要她在这里,那么,就总能在合适的时候找出并且利用起来。谢芷兰垂下眼帘,车内的空气在某一瞬间有些微的凝固。   章正华对谢谨说道:“我早上还有会要开,就不进去了。兰兰,加油。叔叔等你的好消息。”   母女俩自是一迭声的应好。   这孩子自从上次生病以后,就有些变了。章正华在心里思忖道。可一想到谢谨被狠攥在手心,不觉心内放松。   “为正一小时之后来这里接你们。先逛街休息,晚上一齐用餐。我订了位子,是你喜欢的菜式。”   谢芷兰抛下站在楼前,在章正华的娓娓叮嘱中满脸娇羞的谢谨。走进滨城国际学校主楼的大门。   淡蓝的地面,迎面就是喷泉,花木,疏密有致,静悄悄盛放在夏日的清晨。喷出的水雾,在金色阳光的映照下,如在匣中翻滚的珍珠,一粒粒似要溅到人脸上。一个年轻的男子,约有二十五六,悄无声息的从左侧冒出来。   “谢芷兰?你好,我是滨城国际学校的校长助理古晟壑。你约了早上十点的面试,现在是九点五十,如果方便的话,请跟我到休息室等候。校长现在正在会客。谢太太,你能在一楼偏厅稍坐片刻吗?等面试结束,我会亲自护送令仟金下楼。”   古晟壑眉眼清淡,一席话客气温和,无形中却有让人顺从的力量。   谢芷兰向母亲挥手道别,小小的一个人,悄无声息,似光线中的一道阴影,亦步亦趋的跟在古晟壑身后。   古晟壑手里拿着文件,快步疾走。   可是,甬道漫长。似前世那些永无止境的府宅,门一重一重推开,纱帷乱舞,在薄纱深处,无论如何他也看不见那个苗条的身影。   伏卧在花榻之侧的她,整张脸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没有无穷的眷恋,唯有化不开的浓黑。   专注的盯着俯身倾向自己的人,唇边是一个些微的笑。   “下一次,我会在哪里见到你?”她问。   他不能作答,恐惧到不敢伸出手掌去握住她的指尖。   在她指上,有淡粉的凤仙的印迹。然后血,腥红的,似洪水过境,迅速的弥漫过她的口腔与五官。   她就那么走了?   古晟壑缓缓转身,目光烁烁的望向谢芷兰。在面前这个男人的眼里,似有一把刀在火中燃烧。   谢芷兰后退一步。   或许是看错了。她听见古助理声调平稳的说道:“你先坐一坐。”   休息室里,是紫色丝绒的沙发。宽大软绵。谢芷兰乖顺如一只猫,在最偏最偏的角落,尽量将自己蜷缩着藏起来。   古晟壑瞟了她一眼,耳边响起方特西博士的劝告:晟壑,把记忆抹去吧。这样会少很多痛苦。   可谁是古晟壑?所谓古晟壑,不过是在这一世他所用的一个代号。   因为她的缘故,他的出身,他的来历,他的亲人,甚至他的年龄,都已扭曲甚至通通消逝不见。   与她的记忆,是在光荣,和自我牺牲的名目底下,他所唯一存留的带有私人印迹的东西。   他不能放弃。   古晟壑躲在卫生间里,静静抚平镜中哀伤的自己。九点五十九分,面容沉静的他走到谢芷兰跟前,用目光示意她可以进入校长室面试。    ☆、43   谢芷兰第一次拜见皇帝陛下时年方三岁,雪团大小的女孩,眉目清丽难言。冬日,裹在锦绣堆里摇摇摆摆上前,插烛也似的拜。把座上的帝后和满屋公卿贵人看得是乐不可支。一时间倒也忘了谢芷兰生母小妾的身份。   彼时,英国公谢峻已立下赫赫军功,被誉为军中柱石,边陲长城。施恩加赏,犹怕找不到借口。更何况给的不过是一个虚妄的名份。   皇家最是势利,一道封英国公谢峻之妾“秦红云”为平妻并一品命妇的谕旨,在谢芷兰的咿呀学语里凭空而至。   娘亲上表请辞,爹爹竟也没有劝止。   “神马都是浮云”娘亲说,“唯有爱是最真实的。”在一些年以后,当谢芷兰想起这个穿越到异世界,吃尽苦楚,面上却仍然骄傲得象“赤名莉香”一样的女子时,心里仍忍不住有些微的抽痛。   完治是无处不在的,虽然有时他的名字叫做:贺宏文。在真实的世界里,如果不能做盛明兰,那么十一娘也是不错的角色选择。   但可恼的是这两个人的人生经历都让谢芷兰无法完全借鉴,不要紧。“我是见过皇帝的人。”谢芷兰握紧拳头对自己说。“她既然进得来这间屋子,那么背后就必定有所倚仗。”她站在校长室外,沉稳呼吸,伸手推门。   古晟壑看见谢芷兰的习惯仍是与从前一样,左手推门,兰花指半翘。眼光微斜,向侧边一飞,唇角带笑。象似极力要忍住什么古怪的话。   “纯生。”她瞪大眼睛问他:“你为什么来得这样迟。”   在粹华宫,宫殿空荡荡的,金砖地面上,随意扔着三两只垫子,谢芷兰,喔,她的名字那时叫做“辛归。”正穿着粗布便服,拉直双腿,做出一个艰难的姿势。   这叫“瑜珈。”古晟壑,也就是从前的“纯生真人。”一身广袖飘飘,毫无形象的蹲伏在地。   “看谁呢?”辛归瞪了纯生一眼。“哎,你的真名是什么?”   “你知道规矩。”   是啊,规矩。规矩是小组成员之间,不能互相打听对方的底细。必须按军阶高低,无条件服从上级命令。   “你随便编一个骗骗我不就行了。”辛归看上去有点生气。   他那时刚刚找到辛归,一心想的,只是完成任务重返家园。对辛归的小性子,觉得有些厌烦。他不知道,他们还会有很长很长的未来,辛归会融入他的骨血,此生再不会忘怀。   滨城国际学校校长助理古晟壑,原本应在早上十点十五分左右出席庶务会议。可是秘书已经催过三遍,他却仍是一动不动的坐在校长室外的休息厅里,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那道紧闭的大门。   “是个很重要的人在面试吗?”AMY小声问前台的茱莉。   “不知道,不过陪同小姐前来的那位太太,倒真是漂亮得如同明星一样。”   “可能就是明星的孩子吧。”   “你有没有觉得那位太太很像一个人?”   “谁啊。”   AMY抿嘴一笑说道:“你今天中午请我吃冰淇淋,我就告诉你。”   古晟壑只觉得吵,就象是他决定到滨城来赴任之前,满屋子人声鼎沸。有人为他量血压,有人为他测体重,他全身上下□,上面贴满了各式电线,机器的响声,此起彼伏。光波跳动,有些是蓝色,有些是绿色。   这不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回来,却也知道,第二次的结果比第一次还要糟糕一百倍。时间不多了,可是没有比他更恰当的人选。   “把记忆抹去吧。”方特西博士说。   而他,也正如所有人期望与预料的那般回答:“抹去记忆,对完成任务有影响。”   但事情的真相是:他早已不堪重负。   古晟壑用双手支住下巴,看着大门缓缓打开,恍如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她俏皮的对自己说:“嘿,我的真名是,”   她没有告诉他,因为照规矩是不能说的。   他其实姓“利,双字‘文华’”。生于农家,六岁时被人从猪圈旁领走,成为计划中的一员。多年来,他吃尽苦头,一心报效,踢败无数对手,最终赢得终极绝胜。   可是,当他自信满满站在领奖台上时,他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事实上谁也没有料到。   所以人,都欢欣鼓舞信心满满乐观十足的认为:这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   论功行赏指日可待,他,利文华,会得衣锦还乡。有一份好工作,领一份好薪水,然后娶一个好老婆,生一个好小孩。做“四好新人。”   “古助理,古助理。”他听见她喊。   谢芷兰美丽的双眼疑惑的盯着古晟壑,而他,如果想要看清楚她脸上的神色,须得弯腰或是蹲身。毕竟,这一世的他们,彼此间的距离,相差近二十岁。   “啊,面试怎么样?”古晟壑问她。   “当然是,”她说了这三字就不肯再说。抿着嘴,脸上露出狡猾的笑。   真正是象煞了从前。   谢芷兰的双手自动自发的圈上了古晟壑的脖子,整个人象只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身上。   自从她来到这里,她没有和任何人这样亲密过。   谢芷兰骇得叫了一声,但扑上前的是她,吊住别人不放的也是她。   还好古助理是个宽厚的人。   谢芷兰光速退下,中规中矩的说道:“我今天就开始上课。”   是吗?这样急?   关大刀一脸狂喜的跟在谢芷兰身后。“不错,不错,良材美质。”   “小古,你安排安排,现在就带她入学,安排在一一班。”关大刀若有所思,“先适宜一下,如果觉得课程太轻松,那就直接升学跳班。”   谢芷兰矜持的笑着。   仿佛如今的她终于明白,张扬是种罪过。所以这一世的她,才年仅六岁就已光华内敛。但为什么她会扑到他身上?方特西博士不是说过:她已经被抹去全部记忆?   “而你,”方特西又说:“文华。”   方特西长叹。   博士是看着利文华长大的。豆丁大的一个男童,在严苛的训练中艰难的生存下来。为的是什么?七岁的利文华,曾用自己小小身躯,努力大声说:“父母兄姐。”   所以,她将永不会知道,他们曾两世相爱。在此刻,以及未来。他都将,且永远是站在她身后的陌生人。   温柔的凝视。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一下吧。谢谢。 ☆、44   静女谷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轮值。警戒,护卫,安检,工程抢修,还有垃圾清运。忙忙碌碌,没个清静时候。   除了伟大的方特西博士,静女谷上下人等,并没有因职位高低因显出明显的身份差异。不同酬,却同工:顺利完成“冰川计划”,已成为静女谷全体人员的共识与心愿。   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知道,他们曾经在计划中执行,或是担当了什么角色。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清楚,计划的失败,圆满,与目前的进展。   在一个生态圈里,遥远而灿烂的目标,被分解量化成一个又一个具体的任务与目标,落实到人头,占用着他们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问题的解决,都是伟大进程中重要的一步,虽然舍弃了自我,但换来的却是“决定人类未来的荣光。”几乎无人能抵挡这一诱惑。当夜晚的星子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卡嗒数声尖利的铃响,在静女谷的一角,清洁工老芒,睁开眼睛,一边伸手按住闹钟背面的按钮,一边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轻轻按压额角:他昨晚没睡好,以致于到了上工的时间,这是凌晨两点,却仍是不能起身。   老了。老芒在心里哀叹道。他刚进静女谷那一年才刚刚三十岁。血气方刚,一身风华,胸怀大志,愿意从最最基层做起,成为这史上最为伟大壮观事业中一颗小小的螺丝钉。   这都是字面上的话,谁没有野心?谁没有目标?谁没有难以言诉的,深藏在内心的追求与梦想?   老芒慢吞吞起身,觉得额头好像没有那么疼了。他的双脚仍然有力,足以支撑他去完成一次清洁工作。保密等级:A 。重要等极:A 。那是方特西博士专属办公室的打扫工作。在数年,还是十几年前,这项工作本是委任于机器人之手,却不幸发生了严重到足以摧毁整个静女谷事业的“A+”级泄密事件。   那时的他是在哪里?对着镜中的自己,老芒露出一个谦逊的笑。他快速套上工作服,和往常一样,别上工卡出门。两手空空,在走廊的两侧,是银色闪光的墙板。这不是普通的材料,是可以记录人心跳,体温,体重等数据资料的接收器。包括人的汗液分布,心虚紧张的人与常人是大不相同的。电脑分析仪可以在十秒之内得出结果,并迅速做出决断。据说处罚会是-----那都是猜。在静女谷从未有人真正经历。毕竟,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是仟挑万选,万中有一的精英。   老芒摸摸自己的手,在他手上有粗厚的茧子,这是长年辛苦劳作后留下的痕迹。还有三个月,还有三个月,他就可以按规定荣休,薪金丰厚,福利优越。从此逍遥于山水间。那是他一直企盼的生活。如果他愿意,他甚至还能有个儿子或是女儿。这亦是员工福利计划中的一项。从此父慈子孝,尽享家庭温暖。   老芒登上电梯。四周仍是空无一人。   这是凌晨两点零五分,在老芒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有许多人开始工作:厨房在准备早上的早餐,工程部在保养机器。特勤人员在做安检测试。还有杂役,在逐层清扫垃圾。清扫是极重要的一件事,也是最易泄密之时。所以,特勤组向来是安排机器人来完成这项工作的:清扫工八号,造型可爱,工作勤勉。重要的是只知服从,而不知思考:因为它不识字。这是清扫工八号一项最最重要的改进成就。而在此之前,为了让机器人分清楚什么是“销毁”,什么是“保存”。方特西博士特意在“清扫工七号”的“脑组织”中植入了相当于一个“本科毕业生”的知识量。   这也曾经是静女谷一项值得夸耀的事迹:往来有鸿儒,谈笑无白丁。厨子杂役拥有硕博以上的学历本是寻常之事。就连机器人,居然也是本科生了。   而老芒,却是这一群清扫工中,唯一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人。而随着年代久远,老人们都已渐次凋零,倒也无人记起,眼前这个生着不起眼容貌,个子矮小,即将在三个月后荣休的老头儿,居然是双博的学历。   当然,王郑是例外。   王郑身为特勤处监测组组长,他有权在监测个人警报在同一个身上三次示警之后,调取该人的资料进行查阅。   老芒,全名:俞家芒。滨城国际学校第二十九届毕业生,医学及人类学双博学历。三十年前经特选进入静女谷。一直在后勤组服务,十五年前,由方特西博士推荐,成为方博士的专属清扫工。工作兢兢业业,没有任何暇疵。   “三次报警?”王郑问。   “是的,每一次都是在登上通往方特西博士办公室的专属电梯之后的十秒之内。”属下报告道。   方特西博士的办公室是整个静女谷的核心所在。是重点监测地区。非常之地,用非常之手段。比如在博士的专属电梯里,就装有测量人呼吸频率的机器。   “此人一进入电梯,频率明显加快。在努力调整后,十秒后恢复原状。除此之外,他的身体,如果体温,比如心跳,比如汗液,甚至面部表情与眼神,鼻翼扇动没有异常。但是,他呼出的二氧化碳的量却是他正常值的两倍。在他一个月前体检报告里,身体机能没有任何异常。”属下说到这里,闭上嘴巴。   王郑专注的盯视着屏幕,在显示屏上,俞家芒,俗称老芒,正用清扫机专心的清洁地面。屏幕放大了俞家芒的面部表情,这是一张普通与平常的脸。   “呼吸正常,心跳正常,体温正常。劳作频率与转身幅度与平常毫无二致。就连俞家芒用清洗液清洗方特西博士桌面时,身体晃动的节奏也是和往常一致的。   “安排一次体检,看看对方是不是最近身体机能有异常。”王郑吩咐说。   先排除这个因素好了。   不过,直觉与理智却告诉王郑,一个人如果真是身体出了状况,那么,这点状况,就绝不会在仅在某一个地点发作。   在方特西博士的专属电梯里,有什么东西会刺激到这个普通的,拥有双博学历的清洁工?   王郑想不明白。   在屏幕上,俞家芒仍在认真清洁,在这个人眼里,仿佛只会看见属于自己的工作。除了工作之外,任何东西都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包括一只摔倒在地上的花瓶。硕大的水晶杯里盛满了玫瑰。鲜红的花朵,娇艳欲滴。或许正是博士昨晚插上却又失手打翻在地忘了扶起来的,就这么半倾在地毯上,水,浸湿了地毯,流出一道S型曲线。   这是任何一个专注于清扫事业的清扫工,绝不会忽视的场景。而一个尽职工作的人,从常规上看,理应在看见的第一眼,就飞奔过去扶起花瓶,尽可能的把地毯被浸润的损失降到最低。   但俞家芒却与众不同的,仍是慢条斯理的打扫着房间。   他是在掩饰什么?   尽管俞家芒明知道他此刻正面对着镜头,一举一动都尽在别人的监视之中。   莫非有什么事,是他已经不能再做?   王郑于是简短命令说:“不要做体检,一切照旧。B+级监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比较忙。天天都在外面。抱歉。   拜托收藏一下。谢谢。 ☆、45   B+级监控则意味着对方有更多超出于常规的权限,比如请假外出,比如通话,比如请家人前来探访。“蛇不动则无以察其谋。”这是静女谷的第一代监测主管所留给后人们的名言。“所以监控等级越高,就越要给被监控的人更多的自由与权限。让那人去想,让那人去做,让那人行动起来,在行动中找出最最真实的意图,并一举歼之。”   这是B+。至于A+级人物,则是不会生存在静女谷这种地方。譬如谢芷兰。她这一世的人生,已经不再是属于王郑的管辖范围。如果在谢芷兰的第二世,他能够冷静的处理监控中所突现的漏洞,那么是不是结局会完全不一样?冰川任务顺利完成,落得个皆大欢喜的局面。文华,利文华也可以回复本来的样貌,而不是总顶着张别人的面皮。   王郑轻轻一叹,心里不由得一凛。“你需要被清洗吗?”在第三次任务开始之前,方特西博士这样问过王郑。是记忆,而不是人。静女谷向来都是一个宽容优渥的所在,从不会,也绝不可能在人的肉体上动刀子。   甚至包括对老芒这样的小人物,在屏幕上,老芒已经完成了清洁工作,房间一尘不染,花瓶被扶起来,端端正正的放在茶几上。老芒低下头,深深的吮吸着花香,脸上露出些微欢喜的笑。   如果能知道老芒此刻在想什么就好了。王郑略有所憾。这样的话,就不必费那么多事,养那么多闲人。世界会在规矩中,方或是圆,顺当的运转。所有的人都会适得其所,在自己应有位置上快乐幸福的生活。   “我们可以取下他的脑容做一个检测。”属下建议说。   这是方特西博士的新方法,将一个人固定在手术台上,用特制的仪器将人脑袋中的全部轻巧的取出。打个比喻,就象是取核桃中的肉。外壳不再完整,核桃肉一旦取出就难以复原。虽然一个技巧娴熟的大夫是完全有能力至多将核桃肉分成两瓣,肥胖而圆润的放置在手术盘上。而试验室人员会迅速跟进,接驳新鲜仍在跳动的神经并读出记忆。   已经在数个死刑犯身上试验过这种方法。但是效果不好,那些图像,片段,文字,在荧光屏上闪动乱舞,吱嘎作响。象百年前旧式的电视机,沙沙的,哭,或是笑,深情的倾诉与愤怒的声讨交叉出现。充分体现出一个人临终之前的慌乱恐惧绝望。   方式太过野蛮了。方特西博士叹道。在手术过程中,不但不能保证神经的完整,而且更谈不上对“被实验者的思维”实施有效干扰与引导。换句话说,这是一种终极手法,被实验者再不能复生。即使活着也是傻子。痴痴呆呆,虽然身体依旧,但大脑,已经散乱如豆花,连最最普通的动作,比如伸手,比如咀嚼也无法完成。   这样的结果不是冰川计划的初衷。   但愿谢芷兰这一次能争气一点。   王郑,向来以铁血军人自居。杀伐决断,从无前瞻后顾之举。但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为自己在冰川计划中犯下的错而失悔。   或许是该对记忆做一次清洗了。   象谢芷兰那样。   王郑犹还记得谢芷兰被带回来时那凄惨的模样:衣服完整,面容精致,脸上带笑。唯有眼神出卖了她:那是没有惊惧挣扎的疯狂。   她显然已经知道在场的所有人都想要做些什么,无论是身着制服,还是便装,无论是表情和蔼的中年妇女,还是身姿严肃刚硬的男人。他们的目的,不过是毁灭,或重造。   “给我一个机会。”谢芷兰利索的跪下来,表情哀哀切切,全不顾所有的人都被她的行为吓了一大跳。   方特西博士向来是好脾气的人,也忍不住立刻拉下脸,盯着身边一个胖胖的男人问:“你们是怎么设计她神经系统的,不是说已经完成‘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概念移植了吗?”   “就这模样,怪不得丢盔卸甲的回来。”方特西博士气得骇笑。“瞧瞧,看看她出的丑。”   以方博士为首的所有核心人员都站在二楼的观察台,居高临下观看现场所发生的一切。   在一楼圆形的手术室内,谢芷兰已经象个疯子似的,快速而活泼的在手术床,仪器,桌椅之间穿行,以躲避实验室人员对她的围捕。她跳得很高,跑得很快。完全有田径队队员的风彩,如果加以训练,很有可能拿个冠军,亚军,或是捧个奖杯回来。而众人一窝蜂似的跟在她身后,有机智的从前,左,右进行拦截。可是,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总是能一溜了之。   其实有的是方法制住她,但是方博士却兴奋的打了一个手势,放任谢芷兰的疯狂行径。在座的都是高手,虽然比不上方博士高材,却也随后看出些门道。那个胖胖的,在任务一与任务二中为谢芷兰在神经系统中植入概念的男人,擦着汗水上前,低声喊:“博士,我知道错在哪里了。”   方博士微微合上双眼,似在沉思,又是在伤感。   博士老了,再不是当年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模样。在座诸人,一想起这么多年的辛苦,不觉都有些伤感。   “等这次成了,我请大家喝酒。”博士说。   此刻,谢芷兰已经被人按倒在地,呼哧呼哧的大口气喘气,呜呜咽咽的,有破碎的音符挤出来,象一只在案板上挣扎待宰的鱼。   就这样逃过一劫,谢芷兰,不必成为继死刑犯后,做“脑容检测”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被实验者。”   这算是幸,还是不幸?   王郑无从知晓。王郑紧盯着屏幕,看着老芒神色如常的步出方特西博士办公室,进入博士的专属电梯。   的确有问题,电脑再次示警。这次老芒不仅是二氧化碳呼出量超标,甚至连体温,汗液分布也超出常规值。   虽然老芒神色如常,行动照旧。去后勤处打卡,在食堂和人聊天,说的都是些老掉牙的东西,什么钓鱼啦,喂小动物啦。   静女谷生活枯燥,有些爱好打发时间也是正常的。   但不知怎么,直觉告诉王郑,这背后一定有故事,有不为人知的所图。   是夜,在老芒就寝之后,一份老芒当日的活动报告发送到王郑的电脑上。   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电脑上的老芒,在晚餐之后,和平常一样,来到了静女湖边。有数只野鸭围绕在他身旁,老芒慈爱的笑着,在手心里盛满面包屑,嘴里不断发出喊叫,象一个居家的长者,招呼来访的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一定木有人想到--- ☆、46   野鸭在宏亮的鸣叫声里展翅飞过天际,在它们身侧是艳丽的朝阳。云霞闪烁,天空溢彩流金,鲜艳的红,娇艳的黄,飞扬的蓝,和在天空下充满勃勃生机的绿色交映生辉。羽翼优美,骄傲如王者,谢芷兰站在宿舍阳台上,看见这只大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自己滑行过来,象这世间最最出色的舞者,大鸟在她面前展现舞姿,也诱惑着她靠近,再靠近。直到冰冷的栅栏紧紧护住她身躯。这是在十五楼的阳台,车辆,行人,楼下的树,盛放的花,在低垂望下的眼里就如同米粒一般大小。   “芷兰。”门内传来娇弱的呼喊。   这是谢芷兰的同屋,她的新朋友。张丽华,约摸八岁年纪,已生得曼妙姿妍,亭亭如一杆新生的嫩竹。   “快点,我们要迟到了。”   谢芷兰嗯了一声,再回头望了犹自在天空徘徊的大鸟一眼。张丽华见谢芷兰有留恋之意,便如同长姐一般循循教导说:“这是野鸭,在学校的芝兰湖边总是栖着那么三两只。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飞来,早来晚走。可能是怕冷清吧。我猜,它们一定是有一个家,热热闹闹的一大群,入夜了就一家子挤在一起。又亲香,又暖和。”   谢芷兰没敢吭声,她怕,怕若是一接口,张丽华的话篓子会没完没了的象顺藤的瓜一个一个向上攀爬。大家庭出生的女孩,看得出教养甚好,训起人来,那真是滴水不漏,成篇成篇的套子。稍不留神,这一脚踩出的,就不晓得到是花还是屎。谢芷兰心说,她是谁啊?她是秦红云的闺女,谢峻的掌珠。史书里大名鼎鼎的“谢朗,蘅姐”是她祖宗的祖宗。不就是看只鸟吗?祖宗有只小黑,她谢芷兰承祖训养只野鸭又有何妨?她就要养,她偏要养,她养了你又能怎么地?   谢芷兰瞅着张丽华咪着眼笑。   张丽华,陈后主妃。发长七尺,光可鉴人,眉目如画。才思敏锐,思辩过人。所谓“人间有一言一事,辄先知之。”   “还愣着。”张丽华拿惯于傻笑的谢芷兰没辄,只得上前一把挽了谢芷兰手臂亲亲热热的向前走。“再不走,就迟了。”   这是早晨七点十五分。滨城国际学校所有住宿生需在七点二十分之前赶往食堂。早餐时间是早晨七点二十到七点四十之间。过时不候。再然后是自习,早操,上课。中午十二点五分到十二点三十分用午餐。下午两点之前都是休息时间,然后又是上课。下午五点放学。五点到六点之间食堂开放,由学生自由安排取餐自用。七点到九点自习室,音乐厅,游戏室,图书馆,及影音室等公共娱乐设施开放。九点半全校熄灯。   这些都是张丽华一字一句告诉谢芷兰的。班主任石太太,精明而不失学究气。望着被古晟壑领来的小小谢芷兰,第一眼不是笑,而是探究与查询。   其内容嘛,不过是对方的家底,气质,出身,姿态等等。和从前那些老嬷嬷没什么区别。难道还怕了不成?谢芷兰端起架子,有那么一瞬,她好象看到了古晟壑失笑有趣的眼神。或许是看差了,古助理用手背握成拳在鼻端轻掩,这是个客气的表示,然后他说了几句什么,就离开再也不见。这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今天是谢芷兰入学的第三天,不巧得很,七天之后,滨城国际学校就要放为期一个月半的暑假。   “芷兰,好惋惜我们只能相处这么短暂的时间。你要去哪里玩?再不然我们一起去?”张丽华问。   她能去哪里?又能去哪里?谢芷兰心里涌上些许茫然。或许是梵阳山,也只能是梵阳山。学生如潮水一般涌来,谢芷兰象是飘浮在海上的一叶小舟,起起沉沉。   拿盘,照队列依次取餐。不知名的蔬菜瓜果,她只偏好清淡的。这个,那个,那个,这个,丰盛得几乎用手臂抬不住。在那一世,几时做过这样的事。谢芷兰自嘲,偏她还不长眼,冲撞了人。这是过去在宫廷里常见的戏码:卑贱的丫头,变了凤凰的乌鸦,误入了百花深处,满手洗不去的浊泥,印在雪白的锦衣上。诚惶诚恐的跪伏,战战兢兢的请安认错。贵人,俨然如云端,隔花难见其真面目,唯有侍候的人,冷淡的声音从肉眼难测的深渊漠然的传出:杖。   所谓“脑补过度”指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站在谢芷兰对面的女孩,手持一杯奶茶,穿着粉色裙衣,笑咪咪的弯□亲切的问:“妹妹,不好意思撞到你。伤到哪里没有?”   谢芷兰分明看见奶茶姐姐粉色的胸襟上有碗口大的褐色污渍,便不由得老脸一红,结巴着说:“没,没有。”   “笨,”人丛中不知是谁飞出这一个字。“安学姐。”有人亲切的喊。奶茶姐姐声色不露,也不知是向着哪个方向微一颔首。便顺势接起我的餐盘,侧头对谢芷兰说:“我来帮你,他们,都喊你半天了。这地方真吵,慢慢的,你就习惯了。”   李振,高沐海,卓佩,宋宁宇正坐在窗边的位置,四个人俱是阴沉着脸色。安学姐,看上去就是十二三岁的年纪,稳重沉着,笑颜如花。齐了,这一张餐桌挤下六人,四个贵公子,一位大小姐,外加一个杉菜。都是微缩版,难为他们演得这么认真。   高沐海短短的寸头,用不知道什么油抹着是根根直立,活象是豪猪身上的尖刺,刻薄得恨不能对着谢芷兰刀刀见红:“你这个笨女人!连路都走不好,你是猪啊!丢脸哎。算了,韭菜给你吃。”   讨厌,她不吃这个菜啦,很臭的。谢芷兰嫌恶的把高沐海刚刚扔到她餐盘中的韭菜拼命用筷子拨出去。烦,不知道她有洁癖吗?这下子好了,整盘饭都不能吃啦。   一个平头胖脸,肩上戴着六道杠的男生急速的跑过来,严肃的对谢芷兰说:“不能浪费食物,你哪班的,学号是多少?”   “对不起,她吃韭菜过敏。”   “罗嗦!我有问你意见吗?”高沐海对着李振喊,高氏,气势是相当的磅礴,一字一句,如金石之音:“如果道歉有用?那还要六道杠干嘛?”   “你说呢?宋宁宇?”   面对高沐海的无理取闹,宋宁宇冷淡的应道:“别人的事,我没有兴趣。”   作者有话要说:我原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但是,现在----作为唯一一个知道全部剧情,及最后大结局的人,我不得不沉痛的表示:与跳跃在舌尖上的秘密共舞,的确是一件痛苦的事。 ☆、47   谢芷兰一句台词也听不懂,不过吃总归是会的。卓佩,顶着一头银发,金毛换色了。嗯,很有点丧家犬的意思,谢芷兰一块排骨在嘴里嚼得起劲,冷不防卓佩嘻着一张脸凑到眼皮子底下笑呵呵说道:“就差你了,你来做杉菜吧。”   管它酸菜盐菜,断没有让谢芷兰这个英国公之女操心的份儿。她一径装听不懂,的确也听不懂,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在这四男一女脸上打转。一张小包子脸,双颊吃得鼓鼓的,好不可爱。安学姐忍不住用手掐一把,嗯,果然脸嫩。那是高沐海的手掌。安静与这四个从小是顽惯的,自没有避讳。“哟,这就护上了。”安静斜着眼狠狠的瞪着高氏。目光凶狠,但敌不过瘸子装面瘫。   听着这捻酸捏醋的腔调。谢芷兰只觉得哭笑不得,十三四岁的姑娘小子,若在那一世,明里暗里也都到了议亲的时候。讲讲笑话倒也无妨。可现在?进入滨城国际学校的第一课是怎么说的来着?你们都是世界的花朵,蓓蕾初育,静待绽放。一路花季,不论男女都得到了十八才能真正算做成年。这消息是真的,谢芷兰只觉得欢喜,不觉得诧异。说起来她终归是要回去的人。她可不想过几年被势所逼匆匆忙忙找个人嫁了,到时还得带个拖油瓶回去。   呸,这样的话也想得出来。谢芷兰脸上热热热辣辣。坐在餐盘旁,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他五人聊天,说的是演戏的事,还是出自前朝。呀,听听这剧情,果然是差个杉菜。只是好没羞,难不成要拿她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去和十三四岁的少年配对?   牙酸。谢芷兰瞅瞅面前这笑成一团的五个人,又觉得心颤。尤其是高沐海,分明是断了一条腿装着假肢前几日还在高崇则情妇的餐馆里头哭着喊着要报仇的人,怎么一转眼就成了没心没肺的花花公子样。   反转,绝对是反转。   “我吃好了。”谢芷兰很不给面子的站起来。众位哥哥姐姐,这六个字他们还当不起。谢大小姐极有性格的甩手而去。   小女生而已。在座诸人中倒也有不以为意的。唯有高沐海托着下巴在想,若是谢芷兰知道她能够入学滨城国际校校全赖高崇则之力,她会怎么想?若是谢芷兰知道高崇则有意将谢谨收归旗下又会怎么想?   情妇嘛,偶而换换口味也好。总是那一个半个,十数年不换人影。搞得是三贞九烈,倒不象情人,而是正头的妻子。   那贱人休想。但凡他高沐海还有一口气在,高崇则正妻这个位子,就会被看得牢牢,容不得任何女人肖想。   话虽如此,但看得住位子,终归是看不住人。想当年,听家里的老人们讲,父亲与母亲也曾恩爱不疑。只可惜天不假年,母亲,竟早早的去了。空留下个高氏剧院的壳子给谁看哪?戏都是唱给别人听的。这日子过得是冷是热,是好是歹也只有自己心里才知道。   高沐海不由得双眼有些发红。   今天是他上课的第一天,但素日在这学校里是霸王似的一个人,如今腿断了,虽然安了义肢用裤子遮着看不出痕迹。但这心里,好受还是不好受。傻子都看得出来。这4B中的三只一时半儿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安静早走了,学校用餐有严格的时间规定。过时不候,过时亦不留。   卓佩看着高沐海碗里满满的饭菜,低声劝道:“你好孬也吃点。”   高沐海阴沉着脸一声不吭的站起来,混迹于一窝一窝向外走去的学生当中。走到哪里都有人自动退后,用爱慕,嫉恨,甚至幸灾乐祸的眼神偷偷打量着他们,特别是高沐海。个子高,尤如十六七岁一般,样子俊,托的是他明星母亲的福。穿衣打扮,用的全是他老子的钱。可劲的造。似这般有才有貌的财子,别说是在学校,就算是在滨城,也算是出挑的。   “你怎么认识的?”张丽华问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   “邻居。”谢芷兰含混的说。她们此刻正顺着湖滨大道向宿舍方向走。比平常走惯的道要远好大一截。   这又是谢芷兰的主意。“好姐姐,”谢芷兰对张丽华央求道:“中午一不留心就吃多了,得绕个弯消消食才好。不如顺着芝兰湖走过去,顺便看看那只野鸭。”   “你这个猴儿。”张丽华被谢芷兰揉搓得没法,只得应了。小女孩,还没到思春的年纪,很快就把对谢芷兰的羡慕嫉妒恨丢在边上。高高兴兴捏着谢芷兰的手,叽叽喳喳的说着闲话。   花儿啊,粉儿的。女人的话题可谓是仟古不变。   猛然间谢芷兰想起一件要紧事,连忙问道:“学校也不怕我们走失了,中午也不分派个老师跟着我们回宿舍。”   就象从前的书院,再不成气候的主子面前也会有一个小厮左右打点。哪里象现在,活象放羊似的。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一应的事得靠自己周全不说,就连来来去去也是行动自如。也不怕出事,说起来这滨城国际学校也算是名门豪贵子弟云集,怎么就这么大意呢---张丽华没有接腔,看眼神谢芷兰就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是说错了。   “你入学的时候没有体检吗?”   哪有,关大刀见材心喜,拍拍她的肩膀就把让古晟壑将她打包送到一年级一班石太太门下。   谢芷兰不肯说有,也不肯说没有。   “傻子,体检的时候早有东西嵌入你手臂了。从此你去哪里,呆了多久在学校中心监控室都会有记录。”   她们此刻站在芝兰湖畔,隔湖相望。是入校时见过的林荫大道与矗立在林荫大道两侧的,来自于上古的陵前陪葬之物。   关子豪,谢芷兰,愿结两姓之好,从此不离不弃,白首共鸳盟。   多么天真的誓言。   曾以为这世上最难的事,不过是同处一城,相守相望不相亲。   可如今她才晓得,最痛的,是你在这里,他在那里,而他却永不知。   总要想法子在东西嵌入手臂之前去看一下才好。谢芷兰想。   “怎么不睡觉在这里闲逛呢?”   谢芷兰一惊。   古晟壑看见她巴掌大的小脸突的失去了血色,小小的身子似在簌簌发抖。不由得大起怜惜之心。   夏日艳阳,火热的映在她鸦云般乌黑的柔发上。想起从前,她最是爱惜自己的颜色。虽然常把皮囊这两字挂在嘴上,可是稍有风起云卷,便不肯见客,把自己密密的裹在层层纱帷之后。空旷的大殿,以往总有阴森碧凉之意。可自她入住,无故生暖,带累一干仆役,在大殿四周的青瓦缸里贮上冰块,再以绢作扇,微风习习,闻到的尽是花香。   “过一日,且一日吧。”她说,半伏在香妃榻上,一双眼如蜜汁般似要将人浸软,再也挪不动脚步。   “这世上最痛的是什么?”她问。   “是你在这里,我在那里,而你却不知。还好,你总归是找到了我。纯生。”   其实他的名字是文华,利文华,这是她终其一生也没有喊出来的名字。    ☆、48   两个女生:谢芷兰与张丽华对着古晟壑嘀咕了什么,便体贴的得到了在她们眼里仅次于校长的“古助理”的大手放行,一溜烟似的顺着湖滨大道往宿舍的方向跑去。   无知的人果然会比较幸福。   身为一名资深科研人员,利文华,姑且还是叫他古晟壑吧,心里很明白,他,或者说是他们,特别是谢芷兰的一举一动都是别人的眼目底下。事无巨细,都当据结成档,逐级上报。   她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每一个手势,乃至面部表情的每一条纹路,都是静女谷情报组分析人员眼中的美味大餐。   扬扬洒洒,赫赫扬扬,单是谢芷兰最最平常的一日,就可做成百页文档,分做十个标题。   每往上呈一级,文档的份量就会加多。及至送到方特西博士办公室那张硕大无比的桃心花木办公桌上,就足够博士从凌晨六点看到晚上十点。   “我不需要这些,晟壑,我们都不需要这些。”博士暴燥的用手杖将桌上的文件顺手挑翻在地。雪白的纸,整撂整撂的撒翻在红棕色地板上。就象是最最无辜的孩子,睁着黑豆一样的眼睛,凝视着他们俩。   博士与古晟壑。   在办公室里只得他们两人。而博士在做那么暴虐的事情:挑翻文件在地之前,还考虑到了情报分析组的一颗玻璃心,体贴的用仪器屏弊了整间办公室。   这是违规的。   古晟壑没敢吱声,而博士的脸色渐渐悲哀。博士老了,换做从前,博士断不会用双手捂脸,肩膀耸动象是在哭,然后又在哭过之后,毫不顾忌形象的用纸巾大力擦拭鼻涕。   方特西从前是多么讲究,多么意气飞扬的一个人。   古晟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这间办公室见到博士的情景。   西装革履,风度俨然,方特西,尤如戏文里所唱的那样:浊世翩翩佳公子。即便是在“冰川计划”面临第一次夭折的时候,也是那么毫不在意,笃定自如的对古晟壑伸出一只手说:“去,把她找回来。办完这件小事,我为你们庆功。”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古晟壑都从没置疑过“冰川计划”的完美性与必要性。这个计划的全部核心在于:任何人的思维都可以被完整的阅读,并且可以通过中心控制塔进行有效干预,即左右他(她)。   谢芷兰就是第一次试验的结果:博士很有信心的将谢姑娘从现代用时空机器,送到异空间,并控制她在演完出发之前实验室为她既定的全部戏份之后,再按照指令平安回来。而在这个过程里,谢芷兰所有的行为与心理数据,都将成为“冰川计划”从单个走向多个,并最终向全体人群,及受众,进行普及的基础。   终极的普及形式,或许是一种针药,或许是一块芯片。   博士热心的向古晟壑解释。总之,世界将有赖于这种新发明,新技术,而最终走向大同与和谐。   “不过,出了点小差子。”博士笑呵呵对古晟壑解释说。“她去那边已有数年,原本一切均好,数据传送正常。可是现在不知怎么,收不到了。得找个人去看看,就你了。一点点小事,等你们回来,我为你们庆功。”   都以为是小事。   “她在那边的名字,还有地址?”古晟壑问。   他多傻。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得历尽万险,才能知道她的名字,在那一世,原来是叫做“辛归。”杀戮,血腥,背叛,象阳光下的倒影时刻与他们相伴,更如恶梦般挥之不去。   “辛归”与“纯生真人”。后一个名字名动天下,把持朝政数年,以妖孽而名著于史。   “为什么你要做‘纯生真人。’?”有一次她问。   血扑了他半张脸,两军阵前,虎虎军威。军旗猎猎,大风刮过,是吭哧吭哧的喘气声。而他心里,是一片冰冷的绝望。回不去了,那时的他想,机器坏了,博士也联系不上。完美的计划出现了败笔,难不成从此后,他与她就在此地老死,徒留下仟古憾事。   一时间他心如刀绞,更心乱如麻,军人的血性与荣誉,如钢刀般将他五脏六腑绞透,“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你居然有闲心问这个。”这才是他真正想回敬她的话。   可是,她小小的身子,歪歪扭扭的坐在轮椅上,大红的锦衣将她整张脸衬得如死一般苍寂。   或许是为了安慰她,或许那时已情有所衷他却毫不自知,他只记得,低声的,尤如是对着一个孩子,他对她说道:“如果在人群中失散,就站得高高的让你来找我。”   “嗯。”她象是很满意,又问:“还有一句话呢?”   没有第二句了。象他这样从小就被浸泡在钢刀与利刃中的莽夫,如何能知,这世上,有一句话竟是:如果生命中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个人,那么其他人就都是将就。   而他不想将就。   他现在才明白,是不是已经迟了。   古晟壑坐在湖滨的长凳上,第一次觉得“冰川计划”没有成功,是暂时没有成功,对此刻的他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至少,他可以用完美无缺的面部表情与肢体语言瞒骗过所有的人。而不必担心自己的思维已经被人看穿识破。   这秘密的想念,在这一世终会落空。   哪怕他们历经万苦,一世,二世,最终狼狈的回来。但计划的失败,却将他们彻底分开。   说起来多么讽刺,实验室可以肆意的改变人的外形,肢体,甚至消除记忆,却如终不能做到将人的思维,如掌中的鲜花,随心所欲揉圆搓扁。   他在这里坐得太久了。古晟壑提醒自己说。   现在的他,是滨城国际学校的校长助理。在这一次实验中,他的名字是古晟壑。   而她,再也不是辛归,或是别的什么名字。   谢芷兰。   在这一次实验的卷宗里,她的名字是三儿。   小三儿。   卷舌音音调上扬,似有无限亲腻。   “这一次,我们会把她放在眼皮底下收集信息。”博士说:“晟壑,盯牢她。我们快没有经费了。”博士说完,哈的大笑起来。   “至于你。”博士又说。   喔,他明白,他得和平常人一样,工作,生活,娶妻生子。   “这也算是对你的补偿吧。晟壑,找个好姑娘。必要的话,我们会帮你的。”   他嗯了一声,和过去一样。因为他向来志向远大,从不因祸福趋避而逃脱自己的责任。这样的人,是国家的大幸,却是个人生活的大不幸。   可是个人又算什么?在大局面前,他是心甘情愿的牺牲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蜜糖,蜜糖”已经写完第一卷了。第二卷的名字是“爱情。”下周一开写,欢迎阅读,欢迎捉虫。   此外,“蜜糖,蜜糖” 与“小三成长攻略”这两篇文章都在申榜,恳请收藏。谢谢。 ☆、49   午休时间有几个女孩会当真睡觉?张丽华算是一个,只要一沾着枕头,张丽华那双漂亮的眼睛就象是被抹了药水似的自动的阖起来,不到半分数秒,就陷入大梦沉酣。当然,在睡觉之前,在有限的清醒的时间里,张丽华尚挣扎着说:“你和4B是朋友,在滨城----”   嗯,谢芷兰自动脑补:在滨城国际学校,再也无人敢对自己相欺。   如果能把国际学校四个字去掉就好了。她谢芷兰野心不大,向来只求在一城之间显耀,无论是滨城还是紫禁城。在她看来,闻名兼济于天下,是个沉重的负荷,与其为不切实际的虚名而费心劳力,倒不如安坐于一隅守一方天空。   须知坐井观天也是一桩本事。谢芷兰把手压在脑后,躺在床上,高高的翘起二郎腿。姿势不雅,很不雅。学自娘亲:很减压,很舒服。这是她穿自此界后,第一次感到由衷的快乐。因为瞒哄,因为欺骗---这是方特西那伙骗子才会有逻辑。在她看来,谢芷兰平平淡淡的想:此刻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申张正义。   谁说一个“被实验者”就只能象机器一样服从指令,而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良心,责任,道义,与情感?   她从前是傻,在不断的训练里,最终如同忠犬一般踏上了旅程。在异世界,以辛归的名义出现,纯生,喔,也就是古晟壑或许到现在都不知道,她,谢芷兰,也就是从前的辛归,到那边的真正目的。   做脑部神经试验,啊啊,这是公开的说法,她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去那边的头几年,她都很乖。她真正的叛逆,是始于遇见了陈东济。那个因顽劣气死父母而被族人除名追杀并跌落山崖的家伙。   啊,是她救了陈同学,因为陈同学命中带煞,竟高挂在隐藏着飞行器的山洞前的一棵枣树上。   如果她那时不愿意以施之以援手,那么,过了十年二十年,枣核神功就不应出自于“神雕”中的裘氏,而将成为陈东济的独门绝技。   从此无须破布遮颜,他陈东济也可跻身于神仙一流:吃枣饮泉,闲庭信步,观天,一线,世界虽远比一口井更开阔,但也人迹罕至,连兽,也不曾有过半只。这也是她当初看中此地的原因所在。籍着仪器,她自可来去自如。   “神仙姐姐,神仙姐姐。救救我。救救我。”陈东济双眼发亮,挂在树上张牙舞爪对着她叫。   有这么皮粗肉糙的段誉吗?   要知道,她,无论是顶着辛归,还是谢芷兰的名头,这腹中可都是有满肚子诗书才华。   十四岁的小姑娘微微一笑,一个不忍,竟救了陈东济下来。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冤家?   陈东济,是这个故事里真正无辜的人,他没有飞行器,更没有另一个异世界可以投奔。他不躲闪,不逃避,直扑他的命运。最终身破体败,黄土垄中,白骨成灰。   谢芷兰有一点点想哭。   她小心的屏住呼吸,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墙上的闹钟。今天比昨天,比前几日,又延长了一点时间。这可是她送给方特西博士的惊喜:改变脑电波的频率。阻断回发给静女谷监测组的信息。换句话说,她,有能力掩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而输送假信息给对方。否则,她怎么会逍遥自在的在异世界过上那么些年,如果不是古晟壑那个蠢货傻头傻脑的跑过来,生拉活拽定要把她拉回这里,而又侥幸得手。她,谢芷兰,怎么会以七岁之躯,捱在这里受罪。   谢芷兰烦恼的把腿放下去,又暴躁把腿迭起来。张丽华躺在她对面,如同死猪一般,噗噗的吹着热气。   “这个人倒是好利用的。”她才想到这里,就觉得后脑一凉。这是功力将要散去的前兆。谢芷兰勉力支撑着,心里盼望多拖得一刻是一刻。但此时的她,正如同天山童姥,神功尽散,不得不东躲西藏,左支右拙。谢谨就是她的虚竹,梵阳山就是她的冰窟。多躲得一刻是一刻,再过十年八年,她谢芷兰就又是一条好汉。   只是不晓得方特西还能不能等这么久。小方老了。已远非昔日她第一次坐飞行器离开滨城前往异空间的时候所见到的翩翩少年。   小方那时是怎么骗她的?家国,荣誉,百姓,万仟性命系于一身。   呀呸。不过是为一己之私利谋财害命罢了。   须知这世上,花有百样红,人有仟种味,参差多态乃幸福之本源。哪有当真用技术手段强修乱拨,要求所谓万人一心,甚至万人一性。不仅是性情,是坐卧行举思皆要一致。这是安的什么心哪?谢芷兰冷笑。还真把这天下人都当成傻子,痴人,蠢猪,愚妇?   谢芷兰的后脑一寸一寸开始凉,这让她突然想起方特西曾赞道:你是万中无一,不,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你的大脑胜过这世上所有最最精密先进的芯片。   呵呵,她本是他们豢养的兽,她瞒得这样好,以致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她会有反噬的这一天。哪怕他们将她掳回,放到滨城的眼皮子底下。可是但凡她有一口气在,她就不会让他们得逞,让仟仟万万个人,变成同宗同源同性情同思维。虽然她只是他们口中,或是文件里,一个最最微不足道的“被实验者。”但是,她却比这些以“世界操纵者”自居的,冷酷的人,多了那么一点点良知。   所以,她定会在他们为她拟定的这出戏码里唱下去:谢谨,小三,难堪的正室,躲在暗处的企图者。   多么烂俗的剧情,但没有人在乎。如同不会有人真正关注她在另一个时空里,她真正的经历。   实验者所在乎的,是控制,控制,还是控制。   所有的控制都可以通过有形的手段来完成。或许是一片药,或许是一管针剂。   但愿小方能活至老朽,亲眼看到他为之奋斗的理想能变成现实。   一个被实验者的反噬。   嗯,结局是:她一定会回去。顺手再拖着古晟壑。在古晟壑那颗小小的,充满了荣誉感的心里,满溢的,不正是对她的爱?   爱?   哈哈。   爱。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爱,东济又怎么会死?   都说人死不能复生。   但她,谢芷兰,历经二世。却偏要逆天行事。   如果将古晟壑带回,东济却仍不能醒转。   那么,她必将此人矬骨扬灰,以慰东济英魂。   这是2111年7月9日中午,静女谷监测中心一级监测员在文件上写道:13:-13:50分,3号陷入深度睡眠。   当晚,方特西博士坐在硕大的桃心花木书桌前,看报告中写道:3号已渐趋正常,来自于异时空的记忆正在消退,并泯灭。经判断,冰川计划第三次行动正步入轨道。   作者有话要说:我最喜欢的小说之一是仁木悦子的“猫知道。”在故事里,院长不知道,哥哥不知道,妹妹不知道,少爷不知道,女佣,及所有人都不知道。但只有“猫知道”。可猫是不会说话的。所以,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大结局。   这个故事也是如此。喜欢的朋友可以慢慢看下去,很长,可能,或许会写到50W字(如果我时间够闲的话)。所以请多多留言,给我支持啦。写作是很寂寞的。 ☆、50   三天后就是期末考试,张丽华很紧张,石太太也很紧张,事实上整个滨城国际学校的学生,除了谢芷兰以外,都很紧张。   因为考试不但严格,而且试题的艰深程度也大大超过了正常学校。换句话说吧,在滨国,(这是外界对滨城国际学校的简称。意指其教学体系自成一派。一年级考的是二年级的试题,二年级用的是三年级的试卷。一级一级强行的往上拉,不成才者也是“材”:废材。关大刀声称,学校的大门是每时每刻都为“废材”们敞开着,要走就走,走快点,没人挽留。   “娜拉出走之后,又能去哪里?”谢芷兰恍惚记得,数百年前,好象有人曾经提过这样的问题。是谁说的?她坐在图书室里,敲敲自己的额头。若无其事的扭头问道:“同学,能为我讲一下这道题吗?”   与谢芷兰隔座的,是一个十岁出头的男童,白色衬衣,深灰色长裤。打扮中规中矩,一双眼很漂亮,让谢芷兰几乎有熟悉之感。   “啊,这道题。”男孩期期艾艾的接过谢芷兰的课本,结结巴巴的开头,然后就越说越流利。   因为这里是图书室,因为顾忌他人的感受。他们不得不把头凑得极近,摆出机密的神色,以近乎耳语的姿态讨论试题。   其实这些题她都懂。对谢芷兰而言,艰难的是此刻的她必须控制住思维,以实验室所期望的,一个八岁幼童的面目出现,呈现出符合她年龄的正常的所思所感。   比如天真的好奇,无耻的虚荣,卑劣的心计与炫耀。抢夺,尽可能的展现出她的占有欲,和最终被荣耀感,尊严等美好的言词所征服后,表现出的羞耻与自豪。   而那些发自于内心深处的轻蔑,愤懑与倔犟,此刻都被谢芷兰用快速的语调,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所掩盖着,为了在未来的某一日,实现自己对他人的承诺,过上原本理当属于一个正常人的,美好自由的生活。谢芷兰正拼命控制着自己。讲完这一道题还有另一道,讲完另一道还有下一章。汗水,密密的从她的背心沁出。似有虚弱不胜,谢芷兰半伏在书桌上,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同学,”邻座的那个小男生小心翼翼的喊。   啊。谢芷兰略有恍神,但反应很快的回应道:“我进学校才不到一星期。三天后就要考试了,我好怕。”   小女孩才年方八岁,一双眼雾蒙蒙的有说不出的哀怜。她的双唇,是胡豆大的一点,鲜艳得如同清晨花园里迎风带露初初绽放的玫瑰花瓣。这样的女孩章念显以前也见过,但没有一个能象今天坐在他身侧的这一位,让十岁的他竟然感受到女性那令人惊心动魄的魔力。   “不要紧,肯定能过的。”章念显试着笨拙的安慰谢芷兰。   但女孩显然不吃这一套,烦恼的,爱娇的,用舌头舐着双唇然后说:“考不好是要被赶出去的。出去了又能去哪里上学呢?”   被滨国赶出去的学生,从理论与实际操作上讲,在本地便再也没有了落脚之处。不是找不到,而是羞耻感会驱使着他们远避他乡。   章念显虽不是章正华的长子,时时象哥哥章念谨那样随着父母出场面,长见识。但这些事情他还是听说过。   只是十岁的男童,生来就是老实敦厚的性子,一张嘴原本就笨拙,就算说破天,也不能让一块石头开出花来。   就这么呆呆的望着谢芷兰。谢芷兰强压下心头的不适,噗一声笑出来:“你讲得很好。三天后,我一定能通过考试。”   这是下午五点半。   “一起去吃饭吧。”小女生大大方方的邀请道。章念显扭捏了一下,凹了个造型就爽快的答应下来。他们俩抱着书出门,上身是一式一样的校服。只是女生的胸前多了一朵花。走在绿树成荫的林间大道上,说说笑笑。来去的都是同学,个个举止大方疏朗,目光澄澈。也有调皮的,对着他俩挤眉弄眼。而最让人失笑的,是身边的男童,小脸红扑扑的,不时偷眼看着谢芷兰,而一旦她转头对他看去,他就立刻摆出一副正经面孔,目不斜视的凝望着前方。   还真的有一点点象关子豪。当这三个字刚刚含糊的从她脑海里闪过,有一股大力,不,是一只手,硬生生的仿佛隔空在她脑子里狠狠的掏了一记。这是她从前没有经历过的。谢芷兰踉跄了两步险些栽倒。   “快,快扶我到教室里。”她低喝。校园里花木扶疏,到处都有造型小巧的精舍隐于花树之间。章念显来不及多想,立刻扶谢芷兰进了最近的一个亭子。   是八角亭。谢芷兰强撑着勉力用手拉紧了窗户。此时的她,冷汗长流,已经有些不能言语,唯有一双眼传情授意灵活无比的紧紧盯牢章念显。   “关窗,好。我去请医生。”章念显跑出去之前迟疑的盯着谢芷兰:“你一个人能行吗?”   当然行。谢芷兰冷笑。让人越发的心疼。章念显一狠心一跺脚,飞快的跑出去。   谢芷兰懒得理这小男孩跑出去到底是向谁求救。她迅速在亭内的长椅上躺好。凝神屏气,这次的时间有一点点长,但后脑到底是如愿以偿慢慢的热起来。世界清静了。在静女谷监测台的屏幕上,显示出的状况,顶多只是“被实验者”昏迷,或陷入深层的睡眠。在这个有限的时间里,他们再也不能知道她脑中的所思所想。更不能如他们妄想的那般,左右她的思维甚至行动。   不知道最近这几个月,她努力呈现给他们看的剧情,方特西可还满意?对于前世所经历的种种,她不介意让他们知道,因为只有让他们知道一部份,她才能隐瞒真正的事实。可是,他们换药了,那个该死的,无耻的胖子。那个总是试图把“家国,荣誉”植入她神经的每一根未梢,但自己却在做着沽名钓誉之事的无耻的实验室。   他们换药了,再不然就是用了新技术。她再也不能用从前的手法掩饰自己。一用就疼。一疼就犯恶心。在这几个月里,她一直勉力支撑。总以为可以像前世那样修炼得法,从此甩开他们,在遥远的异时空做一个自由的人。   可是他们换药了,他们会来救她吗?还是把她抛弃,如同应付一只无用的老鼠。孰视无睹,视而不见的任由她在静女谷最最荒僻的角落中死去。   蚂蚁分尸。是方特西的独创。据说其灵感是来自于韦爵爷的化尸水。   数百只经特殊饲养成长的工蚁,体长体重超过寻常蚂蚁数十倍。熟练的伏身于老鼠,狗和一个女孩的胳膊上。那只手又白又胖,手指上戴着一个草编的指环。   那是小草,和谢芷兰同期受训,同住一室的女孩子。   就这么死去,葬身于一群工蚁之口。   “这也是没有法子。”方特西叹道,全不顾她站在一侧身子瑟瑟发抖。   静女谷本虎狼之地,岂能容人屈身。   可是她偏偏却又回来。带着满身的屈辱与愤恨。他们换药了,他们是会来救她,还是将她抛弃?   谢芷兰陷入深深的迷黑之中,失去了最后那一点清晰的意识。    ☆、51   据说人死后,灵魂会浮在半空,留恋的窥视着自己已经被宣告死亡的肉体。但这一条揣测,不适合于谢芷兰。   一个“被实验者”是没有灵魂的,如果有,那也是被诅咒的一个:多少人曾为她枉费了青春,热血与激情。他们牺牲了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奉献出自己全部的才华,却落得这样的一个下场。   三号实验品也就是谢芷兰全身□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全身插管,呼吸微弱,濒临脑死状态。虽然在监测仪上,仍然有波浪在起伏。但只要关掉仪器,过得一时三刻,就可以正式宣告死亡。   静女谷一片死寂,虽然这里一向是安静的。但也从没象今天这样,笼罩在悲哀之中一片愁云惨雾。不知是谁,小声的啜泣起来。然后哭声越来越响,终至声震屋宇。方特西照例是站在二楼怔怔的盯着谢芷兰的身体,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软弱,声音小小的问道:“真的没有办法?”   当然有。在所有的武侠小说里,都会有这么一个大英雄在最最穷途末路的时候挺身而出站出来拯救苍生黎明。可是在此时此刻,方特西听到的只是下属颤抖的声音:   “不行了,手术失败。而病人一直强撑,就算最后活下来,那也是废人。”   再也不能被实验,传递信息,提供被分析数据。   静女谷不养这样的蠢材与米虫。   “不过现在取出她的脑容做个检测还来得及。”   “那又有什么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象她这样的良材美质。”   谢芷兰天赋异秉,全身神经堪比最最精密的发报机。发机报,这是上古的名词。可是方特西坚信,越是简单的东西就越是有效。发送,接收,指令修改,再接收,再执行。比芯片那玩意好用。关键是便宜。在二十二世纪最贵的是什么,不是人才,是物资。   所以,就算是谢芷兰变成了一具尸体也不能浪费。扔在场子里,至少能喂饱数十打工蚁。更何况她还没死,做一个脑容检测又有何不可?   “手术室准备好了吗?”   “正在准备。”   “把眼泪擦一擦,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再过十年,就又是一条好汉。”   可是他哪里还有十年,方特西的眼泪终于掉落在地毯上。   “你们出去,让我静一静。”方特西说。   属下依言退出。在关门的一刹那,方特西问道:“你跟我多久?”   “二十九年三个月零四天。”   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   方特西记得第一次见到谢芷兰的时候,她才两岁。“骨骼奇佳,骨骼奇佳。”他惊叹。一屋的人都围着他们在笑,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这是他们寻觅已久的宝贝,值得全部人倾尽所有。雪团大小,糯米似的牙沾在一颗红彤彤的苹果上。小小谢芷兰娇声嗲气的走过来抱紧方特西的大腿说:“叔叔,你吃。”她把苹果递过来,在苹果上有清晰的牙印。   “宝宝自己吃好吗?”方特西伏□对她说道。   “不,宝宝要给叔叔吃。”   有很长一段时间方特西都叫她宝宝,直到那一日他把她带到工蚁场。   其实他也是为了她好。   可谢芷兰不肯面对现实,终于一步一步将她自己逼上了绝路。   如今她就那么躺这手术台上,毫无生气,亦毫无尊严。如同案板上的一刀肉,由人宰割。   说什么也是他养大的。   方特西双眼微阖再不看谢芷兰一眼,他越过正在忙碌准备器械的实验人员,步入电梯,一按到底,再穿过焕发着银色光芒的长廊。敲响了左手第五间的房门。   清洁工老芒正端坐在床边,桌上摆着两杯酒和一碟卤豆干。   味道很正,方特西扔了一根进嘴。软,糯,香。   “来,我敬你。”方特西一饮而尽。   这是十二年前方特西对老芒许下的诺言:“如果我输了,我就亲自上门对你负荆请罪以酒赔情。”   老芒顺手把酒泼在地上。   怎么,不饮?   方特西斜睨着眼睛看着老芒问道:“想留她一命?不,静女谷没这规矩。”   “实验品”不论生死,都当物尽其用。   “这孩子的母亲是你最最心爱的女人。特西。”老芒叹道。   “孩子的父亲不是我。”   “也不是我。”   他们沉默的碰了一杯,算是对一个逝去的女人的缅怀。   “如果孩子的母亲还在,也会这样做。”   “是的,”老芒叹气。“那女人最见不得一点浪费。”   “天生抠门。”   “连掉在地上的面包屑也要捡起来喂鸟。”   “是喂野鸭。嘿嘿,俞家芒,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偷拿餐厅的食物去喂那些野鸟。那是浪费。”   “孩子的母亲死了,孩子也被你送走。野鸭是我唯一的怀念。”   “我不是还在这里吗?家芒,叫我师兄。”   “永不。”   他们沉默的举杯,再次一饮而尽。   最后还是方特西打破僵局。“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师妹了。”   俞家芒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丝沮丧。   “今夜你就可以梦见师妹,因为你亲手扼杀了她的女儿。”   “这孩子是师妹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方特西,你怎么忍心。”   “激将法吗?”方特西摇头晃脑的:“呵,我偏不上当。”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听到这话,方特西吃惊的眯起双眼,望着在暗夜灯光下面容明晦难辨的男子说道:“当然是请你出山。静女谷不能毁在我手上。难不成这么多年你窝身在此地,就真的是为了当一个清洁工?还是想等着看我笑话?家芒,你不是这样的人。”   俞家芒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   他们俩再次沉默举杯。酒瓶快空了。碟里的花生米也没留下几粒。   “用你的方法,家芒。不用顾忌我。”   他们师出同门,是真真正正的竹马。虽然对彼此的学术存疑,论交情也称得上是肝胆相照。   “孩子会活着,象普通的正常人一样,保留她这一世的记忆,认谢谨做娘,做一个巨商的外宅与前夫所生的女儿。从此和静女谷再无半分纠葛。”   “如果我不答应呢?”   方特西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把盘中最后一粒花生米拿在手中捻来捻去。   “你这是在要胁我,特西。”   “不,我是在求你。家芒,我已经走投无路。黔驴技穷。我在向你求救。你看出来了对不对?你每天打扫我的房间,你看见我打翻花瓶,乱扔字纸,在桌子上乱画。家芒,我早已方寸大乱。从那孩子被找回来那天起,我就知道会有今日。”   “手术不成功,药又用得太猛。如今的她,就象是武侠小说里所说的那样,全身经脉尽断。已经是废人了。这,也是她的福气。”   他们俩再次举杯,酒瓶空空,满脸酒意的两个人只能相坐无言,静静的守至天明。   “如果师妹还在。”   “如果师妹还在,特西,师妹会亲手杀了这个孩子的。”   “哪怕这孩子是师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他们俩抚掌庆幸。为谢芷兰庆幸。   “她会活下去吧。”老芒问。   “会,”七个小时过去,手术早该做完了。虽然冰川计划不成功,他们仍然没能控制人的思维。可是消除记忆这个手术却是做得极好。   “装她记忆的那具身子呢?”   “你放心,是上等货。是老姚的手笔。”   “但愿她能活得好。”   “会的。”   方特西空杯沾唇,狠狠的抿了一口说:“否则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人。”   他们都知道那人是谁。   “把她送走吧,尽快。”   “去哪里?当然是滨国,回她的学校。”    ☆、52   谢芷兰是在滨国她十五楼的宿舍里醒来的。   “芷兰,芷兰。”张丽华狠命的摇她,“快点,我们快要迟到了。”   还好是校服穿在身上睡的,谢芷兰如梦初醒,慌慌张张起身,用水在镜前略抿一抿头发,就跌跌撞撞跑出门。   她们俩一路狂奔,活象两个疯子。吓得章念显在身后大喊,“慢一点,芷兰,慢一点。”   是喔,谢芷兰七天前还因为中暑被送往医院治疗。虽然照谢芷兰的说法,她只是无聊的在医院病床上躺着一动不动。整天昏吃昏睡,根本没有半分问题。但病这个东西是说不清楚的。张丽华立刻一把拽住芷兰,喘着粗气大声说道:“芷兰,慢点,还来得及。”   “是啊。”章念显附和道。自从谢芷兰前天被送回来上学,章念显就照三餐前来报到。嘘寒问暖,好象谢芷兰那天中暑晕倒全是他自个儿的错。   拜托,谢芷兰平静下来,她偷偷的看了章念显一眼。足足高过谢芷兰整整一个头的男孩子一脸正气凛然的保护着她,走在最前头。   章念显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谢芷兰想起谢谨在医院里对她所说话:“万没料到竟是你章叔叔的儿子救了你,女儿,这是缘份,可是,”谢谨沉默半晌,迟疑着说:“你得,”   你得小心。   这四个字谢芷兰省得。   谁让她的母亲是别人的外宅,而她自己却是母亲与前夫所生的孩子。   她们母女天生就低人一等。   谢芷兰用力敲敲额头。   “怎么,又不舒服了?”章念显关心的问道。   “没有。”谢芷兰避开章念显的手,摇着头笑笑。不知怎么,自从中暑入院,她就明显感觉精神不济。除了最近这几个月,也就是搬到梵阳山的生活尚历历在目,别的事都模糊得如同一锅被煎焦了饼。   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想不起来。   母亲说这是因为她从前发过烧生过一场大病的原故。   “只要活着就好。”母亲连连说。哪怕是用这样难堪的身份。明知这不是无端而起,而是内心深藏的卑怯激起了她心中的好胜之心。谢芷兰在教学大楼门口,鼓足勇气冷淡的对着章念显说道:“明天你不要来了。我已经好了。”   她这话软绵绵的,没半分力道。十岁出头的小男生,不愿意,也绝不可能听得出弦外之音,依旧乐滋滋的脸红着说:“等下考完,我来找你。”   谢芷兰只能眼巴巴看着章念显一蹦三跳的跑开。今天是她入学的第一次考试,马虎不得。谢芷兰很快抛开杂念,紧紧张张的入场。虽然昨天已经有过一次考前预习,可是试卷发下来她仍然感觉到很陌生。   她什么都不会做,一多半的字都不认得。三十分钟以后,谢芷兰因过度焦虑再次昏了过去。   监考在第一时间通知了校长助理古晟壑。   小小谢芷兰平躺在医务室的大床上,短短的身躯微耸在薄被里,若不是身体略有起伏,古晟壑几乎错觉他再次重回那一夜。   那一夜当他得知消息,不顾一切的冒雨赶到静女谷,却因为等级不够只能被关在玻璃窗外,眼睁睁的看着一群身着白衣手持器械的人围在谢芷兰身边,不断的自她身上取出一块又一块带血的肉。   脑容检测。   从此他与芷兰将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之期。   他再不能自别人的面貌里回想芷兰的过往,窥测她的灵魂。心痛她曾经吃过的苦头,悔恨他的错失。   在那一刹那,即使是在最最艰难的时刻也未曾涌上心头的绝望在转瞬间淹没了古晟壑。   哪怕她曾经那样决绝的对他喊:“我恨你。”希望的火花也不曾熄灭的深深的掩埋在他心里。   总有一日,他们会重新开始。他想,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她居然会用那样的死法来惩罚活着的人。   “她死了?”古晟壑伸出颤抖的手指,声音低沉的问道。他象是有些糊涂,又象是天地万物都在旋转而他身处其间找不到容身之处。满面潮红,越发显得俊美无匹。滨国医务室的小护士仰慕古助理已久,只当古助理是因为第一天考试杂事太多,所以累着了。于是吃吃的笑着答道:“哪能呢?是打了安眠针,所以睡着了。”   但古晟壑不信,他非旦不信,而且还伸出手掌到谢芷兰鼻端下试探,直到那温热的呼吸扑上指尖,他的脸色才慢慢镇定下来,恢复如初。   但惶急仍挂在古晟壑眉尖。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说。小护士不疑有它,急忙退出。是个要紧人吧。小护士想,门刚一落锁,古晟壑就抢步上前握住谢芷兰的手:这是他的命。   他是用了多长时间才明白这一点的呢?古晟壑亲昵的把谢芷兰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着。   是他们最后一次执手吗?   那一天风雪交加,飞行器就放在前方的洞穴里。   “走,跟我回去。”   “不。”她跟在身后苦苦哀求,拼命向后退缩,然而却敌不过男儿的手劲,雄心,与荣誉。   “别让我恨你。”她喊。“让我留在这儿。”   这句话让他最终失却了理智,他转身劈手就是一掌:“是为了陈东济吗?你这个贱人。你就算死,我也要带着你的尸体回去。”   他其实说的都是气话,他只是想让她好好的活着。活在他的呵护与庇佑之下。古晟壑反复的亲吻谢芷兰的手心,仿佛未曾想过如今他这样的举动是多么的令人感到骇异。   古晟壑絮絮的说道:你知道吗?静女谷已经解散了。方特西不再是静女谷的主事人。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怕那个地方。怕什么,人也好,兵也好,不过都是拿钱做事。没钱了自然就散了。若不是还在滨国傍身,我现在就已经是失业游民。   如果我能早点想通这个,是不是我们就不会回来,与你在那一处终老。虽然日子平淡,但只要你在我身边----只有在你身边我才会快乐。“学术的荣耀”不过只是虚空。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啊?   古晟壑把谢芷兰从被窝里轻轻扶出来,再小心翼翼的把她头抱在自己胸前。   这样细致的容色世上唯有她一个而已。   是老姚的手笔。老姚说:“哥们放心,我一定把她整成从前七八岁的模样,这样你就能陪她成长,伴她到老。”   这是古晟壑每一天都在衷心乞求的生活:在滨国,看着她,一天天成长,直到长成他记忆中十六七岁的模样。   那时候他也才不到四十,如果侥天之幸他们能顺利完成任务,如果她不嫌他太老,就算她嫌他太老,老姚总归是有办法的。   可仟算万算,他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的狠厉决绝。   她是自尽而死。   这世上唯有他一人知道,因为她只告诉过他一人。   阿喀琉斯之踵。   在她的后脑。   在前世,她曾经嬉笑着牵着他的手摸过。“嗯,就在这里,都说我百毒不浸,钢筋铁骨。可若是我运起神功。”她做了一个威吓的手势。“我就会经脉尽断而死。这是个比喻,嗯,那个地方就是我神经的开关。骨头碎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利用我做任何事。”   天幸她活了下来。当老姚一脸惊骇的手持那块碎骨出来对人嚷嚷:“三号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故?真的只是晕过去?怎么骨头会碎成这样子时。”古晟壑真的以为她再也不会醒转。   这样也好。古晟壑对着谢芷兰的额头深深的吻下去。失去记忆的孩子才是幸福的孩子。   只要你幸福就好。   只是有一句话他一直没有机会对她说:“带我走吧,请你,把我带走。从此,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可是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了。命运自有主张,在未来无尽的岁月里,他们只能形同路人。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的写文,默默的走过。 ☆、更名通知   接编辑通知,因原作品名称有碍三观,故更名为:弃子 ☆、54   这是古晟壑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他向来就是个执着的人,否则也不可能万里挑一的被选中前往异空间找寻失踪的辛归。喔,是谢芷兰。古晟壑站起来,他放松身体,带着些微的冷淡,久久凝望着正陷入沉睡中的芷兰。   然后他伸手按了床头铃,机灵俊俏的小护士满含倾慕的进来站到古晟壑面前。   “好好看护。”他说,笑容如春风拂面。   古晟壑的阴沉,多疑,暴虐,向来,或是从来也没有机会暴露于人前,即使亲密如芷兰,在她眼里,他,古晟壑,也只是个软弱,死忠到不知任何变通的人。   这样多好,古晟壑几乎想不顾一切上前拥抱芷兰。我的姑娘,他恋恋的在唇齿间说道:我们终会暮暮朝朝相见,生生世世相依。   古晟壑步履轻快的走出医务室,屋外阳光正好,夏风送爽,将他素月来积存在心底的阴霾一扫而光。   眼下他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尽快从滨国离职,以找到新的栖身之所。是的,他没想过要做老鸟恋子样,守在滨国,看她花开盛放。   权势,金钱,才是真正能保护她,让他们长相依守的东西。   既然在上一世他能够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天空,那么没理由回到自己的地盘还要受气被人欺凌。   古晟壑开车回静女谷。   今日的静女谷已非从前安祥静谧的景象。   各式各等曾经忙碌如工蚁的人群,顺着车道拥挤杂乱的走在林荫大道上,背着行囊,扛着大包。也有人开着车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在他们中间,古晟壑看见了很多熟悉的身影。有训练科的,在古晟壑入职的第四年,曾用整整一年的时间教他如何摔打。也有监听组的人,是一个行动迟缓的中年妇人,身着制服,旁若无人在人丛中散步。看见古晟壑,高兴的挥手打招呼。古晟壑还记得,就是这个女人,监听了谢芷兰初夜的全部过程。听完之后还点评说:生手。   古晟壑将车停在妇人面前,他隐约听说此人姓秦,名姝。果然是好这一口,所以才干窃听这一行。说不定将来能够靠此发财,虽然他们每一个人在离职这前都拿了大额遣散费并签下了终身保秘协议,但将来的事谁知道呢?说不定秦姝将来可以靠一本“静女谷风云录”赚个盘满钵满。   于是他满脸堆笑的问道:“要不要搭车?”   “你往回走?不,我是要出谷。去我姥姥家。你呢?还有东西没拿?”   “我还没拿遣散费呢。”   “好大一笔。”秦姝看上去很快活。“7878,早拿早走。”   古晟壑于是向秦姝挥手再见。在后视镜里,他看见秦姝的身影逐渐的变小,并终至不见。   这就是法制社会的疏败之处,居然允许这样手握机密的人大摇大摆离去,所依赖的仅仅只是一个人有限的良心和一笔金钱。   如果是在从前,一道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旨意早已下发。不需他动手,自有人秉承圣意,将对方整族连根拨起,再也没有半分报仇怀恨的余地。   阳光很好,因为不再需要保秘,所以再也没有人按时按剂喷撒用以遮掩静女谷存在的粉末,而是大喇喇任由太阳的光辉洒遍了每一个角落。   或许过不多时,这里就将敞开,变成一所学校,或是开放式的公园。会有书声朗朗响彻山谷,人们携老扶幼,赏遍夏花。   我愿生如夏花之灿烂,我愿死如秋叶之静美。   他不会死。古晟壑冷静的想。他还有人想要呵护温存。死,呵呵。他嗄的一声把车停在花园的一角。很僻静,这里是存放各色花肥花种的所在。和往常一般,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古晟壑双眼微闭,略定了一定,这才推门而入。房间里湿潮的气息提醒他有人已经把密道打开了。他再无犹疑默数着方位走过去,一道银光闪过,房间里空荡清静。   再有片刻,有脚步声密密的过来。是后勤处的工人。拿了遣散费,这脸上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郁闷。但事已至此,再多伤感也是无益。不就是一份工嘛,工资虽然比别家高上十倍。却极不自由。若不是家里有急用逼得狠了。谁肯来做这个。现在也算是解脱了。手里有大笔酬金,出去后就是吃穿不愁。随便再找一份工,只当是消遣了。只可惜外面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啊?”虽然签了保秘协议,但自己人说说不要紧吧。再说监控都撤了,再也不会有神秘的,穿着黑衣的人拿着证据上门然后把当月,或是下月,甚至下下月的钱扣个精光。   “哎,老芒,你说说,你在这儿年头最长,肯定知道不少事。”   俞家芒漫不经心的解着扣子,准备装上便服。嘴里随口应道:“我哪儿知道,我就是一工人。从这里出去随便找份工,过过晚年生活就得了。你呢,老周,你是厨子,接触的人多,你一定知道。”   老周是个胖子。快活的张着嘴笑道:“我知道才有鬼。咱们可不是第一天做同事,当然现在是前同事了。但规矩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向来是做饭的不管买菜,扫地的不管进机房的。谁和谁都不是同一条线。除了方特西博士,谁能了解全部。”   “博士为啥要解散这里?”另一个人好奇的问。   这个问题的答案俞家芒知道,方特西解散此地的原因是:第一是因为无人愿意接收操盘,第二是因为资金已断。   商业社会,讲究的就是获利二字。他方特西这么多年都无法完成的心愿,凭什么会认为俞家芒一出手就能救场。   俞家芒在心里叹道。特西师兄玩得太大了。十几年前他就劝过,该收手时要收手。要知道想法虽好,但材料却罕见。这世上哪里还能找到另一个“谢芷兰”。好了,现在把人玩没了。虽然想尽办法,苟活了一条人命。但是却断送了整个计划,坏了所有人的前程。   若是把气力省些,用在些微末小技上,比如可以破坏任何窥视的粉末,心思花费不多,便可誉满天下,俨然为富家翁矣。岂不美哉。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老芒,走啊。”   俞家芒拎拎手中的行李,应道:“来了。”随后他轻轻的关上门,与后勤处的工友一起,离开了这个自己工作了近三十年的地方。    ☆、55   我是谢芷兰,在我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在滨国的第一次考试过程中昏了过去。这一昏迷就是整整一天。   滨国,制度成熟。在发现不妥之后,第一时间将我送到了滨城中心医院。但各科医师出尽百宝,也没能得出确切答案。据查,我身体各项指征正常。我只是有异于常人的沉浸在睡眠之中。仿如传说中的睡美人,期待的是一个王子,而不是众医师的毛猪手。   当然医师里也有漂亮的阿姨。是神经内科的段医师。生得是身段优美,目似朗星。样貌虽不算好,可也要看是在跟谁比,我母谢谨在是一等一之上的绝色美女。段医师站在谢谨跟前,论容色,如荧火之于皎月,但段医师胜在气度从容,专业人士自有其尊严所在。当段医师微微欠身对谢谨说:“我们会尽全力照顾令媛,请夫人放心”时,我不由得眼冒红星,在心里暗道:“好帅。”   段医师就是我的偶像,是我将来想要努力的目标。至于我母谢谨,诚然是很好很好。可但凡有一点点心智的女儿都不会想要去依靠一个哭哭啼啼的母亲吧?更何况这个母亲还是一个富商的外宅。往事一点一点在我苏醒之后浸入脑海:仆人的轻慢,我们母女处境的尴尬,还有在学校里章念显对我的好感与呵护。这所有的一切在我心里累积出的情绪不是幸福,而是深怀的恐惧。   难道母亲不知道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坐在肥皂泡里随时可能一戮即破?我望向谢谨。谢谨生得极美,看着我的时候,带着万般小心,仟般在意。   “念华。”谢谨唤我。   我虽然昏迷了一天一夜,而在这之前也大病了一场。过去的事泰半都不记得了。但梵阳山所经历的一切倒也还清清楚楚。   章正显不喜欢“念华”这个名字。   “母亲,以后都叫我芷兰吧。”我说。医院里雪白的床单薄毯,散发的不是清香,而是淡淡的消毒水味。   我住的是贵宾室,这一夜的花销,都不会出自于我的钱袋,而是从另一个男人的指缝里漏下来。   喔,我今年才八岁,本不该操心这些的。   但谢谨握着我的手对我说道:“我们今天出院好不好?”   一刻钟之前段医师分明说过要让我多呆两天,做一个详细的脑部检查。   我今年八岁,坐在对面那个对我面露哀恳之色的美妇人是我的生身之母。谢谨不管有多少不是,她对我也是十月怀胎,尽了养育之责。而我的付出不过是比同龄的孩子多一些敏感,多一些察颜观色的小心。还有讨好,忍耐,顺从。这一切美德难道就是母亲希望教会孩子的?   我面色茫然的仰头看着谢谨。   谢谨微露伤感之色,轻轻的搂我入怀附耳说:“叔叔也很为难。”   我只能应声好。   段医师闻讯而来,一进屋就生气的问:“你妈妈呢?”   当然是去办出院手续。   段医师叹口气,试图说服我:“你昏迷一天一夜,至今没有查出原因。做一次深入全面的检查这是必要的。你年纪还小,病不能拖。如果是担心费用的事,”段医师挑眉,显是很诧异。住得起贵宾房的人难道还会没钱付检查费?段医师说道:“滨国的每一位学生都由校方统一购买了医疗保险。单是保金就足以支付检查费用。”   “能下地吗?下地走走,想想段医师的话,找到你母亲后,请她到医师办公室来见我。”段医师对我温言道。   我喜欢段医师,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对我细究我的为难之处。她只是提供了另外一个解决的方法给我。用与不用,则全在自己。   而我想要健康的成长,因为只有健康,才能不成为母亲,或是他人的负累。   我于是几不可察的点头,双脚着地,如坠云雾中,绵软,但并不是站不起来。段医师面露喜悦与鼓励之色,顺手从床边递了一只拐杖给我。   “我有手术。”段医师简洁的说道:“走不动了就扶墙,若有事就唤护士。”   段医师说完就离开,这拐杖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经用过,被磨得光滑透亮。高度可调。放在腋下刚刚好。我步出病房,在昏迷入院三十多个小时以后。没有人来看我,滨国的老师都回去了。医院走廊上人来人往,整洁,干净,并没见人高声叫嚷,而无论是护士,医生,病患还是家属,并没有人多看我一眼,或是对我说一句好奇的话。   很安静,静到让我感觉出寂寞的滋味。   而就在这时,章念显的身影从走廊另一侧转出来,肥肥胖胖的小男孩,脸上挂着憨厚的笑,用一只厚嘟嘟的手捂着嘴欢喜的对我说道:“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不待我回答,他又加上第二句:“我妈也在住院,在顶楼套房。里面有很多吃的,你要不要随我一齐去。”   “一齐去吧,哎,我一个人在里面,无聊死了。”   “来看我妈的人很多,他们说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走,上面有玩具。”章念显不由分说顺手把我的拐扔到墙角,牵着我就往电梯的方向走。   我久病体虚哪里能挣得脱,只得一路随他坐电梯上了顶楼。   无限风光,尽在最高处。茂竹修林,几匹假山,一汪清泓,数条红头胖脑的小鱼,在苔痕青绿处聚集撒娇,一只妇人的手柔白细腻,漫不经心的在撒着鱼食。听见我们的声音,妇人没有抬头,只是问:“去哪里了?怎么也不跟妈妈说一声。”   章念显撇了我上前搂了妇人腻声道:“是你先不理我。”他伏在妇人胸前,絮絮的说了一阵:有没有打针,有没有吃药,哪个阿姨来访,哪个叔叔离开。这一幕母慈子孝,在我记忆中竟从没有过。或许从前是有的,但自我病后,有很多很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但心里这一丝丝羡慕又是从何而来呢?   夫人,我只能这样叫章念显的母亲。夫人将章念显搂在身侧,转头对我微笑着说:“有小朋友在,也不怕笑话。”   “不要叫什么夫人,叫我阿姨。是你同学吗?念显。”   妇人长得并不美,但胜在温柔平和,言语举止间自有一种真诚的魅力。章念显笑嘻嘻上前,拉着我的手对他的妈妈万显芳介绍说:“妈妈,这是我的新同学谢芷兰。小我两个年级,是我的学妹喔。长得很漂亮吧?”   章念显炫耀道。   如果章念显知道了自己哥哥的名字,竟是来自于父亲章正华对于情妇的思念,会怎么想?   十岁的孩子,顶多就是一个哭。   但站在孩子身后的母亲,万显芳,却极有可能,将自己的丈夫的情妇如纸片一般撕个粉碎。连站在纸片身后的我,亦不能幸免。   作者有话要说:一.这文其实很狗血,不信的话来我家炉子上瞧,材料都熬着呢,就是有些慢热.   二.第二卷看似生硬,却是为了第四,五卷做准备.   三.欢迎捉虫,欢迎挑刺.欢乐互动,正是写文的乐趣之一.   四.到目前为止,所有关于剧情的后续揣测都是错的.方向错了.结局不会是大家想像的那样. ☆、56   我很害怕。自我醒来之后,我就感觉脑子里似住了个小人,一下一下拿捶子死命的敲着。敲得我额头生疼,汗珠滚滚顺着我脸颊向下滑落。“这孩子怎么了?”有妇人在问。是章念显的妈妈。我很想哭着躲开,但身子不听使唤,被牢牢的固定在别人掌中。抓牢我的自然不会是“夫人。”万显芳神色淡漠的坐在沙发椅上,声音关切的问道:“该不是有什么病吧?看着倒是个好的。念显,快去请医生来。”   章念显有些发呆,想上前又象是被吓住。听见他母亲这样说,如获谕旨,飞一般跑了出去。但床头柜前就有按铃,只需伸手便自有人进来。万显芳稳稳的坐着,显然是没有这个打算。她伸着自己修长的双指,白嫩细滑,指尖粉红。连看也不看我,嘴里却说着浓情暖意的话。“来孩子,上来让阿姨看看,上床躺着吧。躺着好好休息。医生一会就来。不要担心,阿姨会好好照料你的。”   万显芳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动,拖鞋在地上发出托沓的响声。劈啪零乱,显示出拖鞋的主人是如何的心绪焦急。然而她离我始终有丈把远,她身体投出的阴影,在我脸上逡巡往返,象一座沉默待放的火山   我如何禁得起这样的压力,心里又是懊恼又是着急,悔恨不该跟着章念显乱窜,又隐隐期盼谢谨能够上来救我。可是,脑里的小人此刻正定定的一捶砸中我眉心,嘴里还得意的唱道:“蠢蛋,蠢蛋,你这个蠢蛋。”   果真?我脑子里轰的一声雷响,炸得眼前道道金光。万显芳也不知是不是瞧出我不对,恰在此时移动一步。   弦断有知谁?   “阿姨,不,不----”我虚弱的喊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倾倒,恰恰栽在床头。一声闷响过后,我整个人滚落在床上。床榻松软,铺的是格子布的床单。与贵宾房不同的是,顶楼的这间病房从设计到装修均按按居家的排场铺陈。精致的壁画,豪奢的吊灯,是柜上是散乱的食物与个人的物品,香烟,火机,首饰,甚至还有一根领带。枕头松软,隐约可以嗅到剃须水的味道。和谢谨房间里的那一款一模一样,有人躲在房里,可是重门深锁,那人不肯出来。   母亲说:叔叔也很为难。   原来如此,我艰难的想要爬起来,但脑子里的小人狠狠的又一记重重敲在我额头,“蠢蛋,蠢蛋,你这个蠢蛋。”   医生进来了,一把将我按翻在床,训练有素的护士将仪器贴满我全身。医生,是一个身材高大面蓄胡须的中年男人。我看见他在执在掌中的一个仪器上按了几个键,就生气的嚷道:“谁安排她出院的,这孩子的家属呢?明明她还有脑部检查要做,怎么会突然出院?真是太不负责了。”   “你的家人呢?”胡须男瞪眼瞅着我。   眼泪大滴大滴的从我面颊滑落。章念显伸着一只肥白的胖手,笨拙的安慰我说:“不怕,不怕。”章念显随即大叫:“爹爹,爹爹。”   躲在房中已久的章正华施施然开门出来,衣冠整齐,头发濡湿。英俊的男人微微伏下腰望向我,“这个小朋友是?”他问,另一只手却绞紧了万显芳的手臂。万显芳在章正华的疑问里,轻巧的一笑说:“医生,这孩子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要出院,”我挣扎着想要起身,但章念显按住我,还紧张的大喊:“爸爸,妈妈。”   “你不要动。”胡须男指挥护士,“来,快点把病人推走。”   “章先生,章太太,打扰你们了。”这是顶楼套房,除了医生护士,公关人员出面处理突发状况。“我们会尽快恢复原样。”   被我搞脏的床单要换,因我跌落被打碎的花瓶也要重新再补。复原?在我这个多余的货色被撵出去之后----但愿他们一家三口能过得好。   虽然,我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章正华,既不是我父,也不是我叔。章氏于我,没有任何责任与义务。可是被一个出入我家门,与我母亲如夫妻般相处的男人当众忽视,毕竟是一件难受的事。   “念显。”章太太喝止住想要跟着我出去的胖小子。章念显一呆,随即依依不舍的对躺在病床上的我说道:“我再来看你。”   章太太拉紧了儿子的手,他们一家三口,年画似的站在我身后向我作别。   我,让叔叔为难了。   等下谢谨还不知道该怎么责备我呢。   说起来这个叔叔说起来对我们母女是极好的,梵阳山,大别墅,仆妇齐全。连管家也是找的我生父的旧情人:孙正芳女士。   在我偷入孙女士房间的那个清晨,我在书里看的,正是孙女士与我生父的合影。上面有题字:芳与冲,两情悦好,恩爱不疑。   而多亏差人沈相授,所以我曾在滨城图书馆用电脑查了“周冲”与“孙正芳”的资料。周冲,凯泰集团的四世祖,从出生到死,一直是小开身份。不事产业,更不擅经营。其先祖所创的凯泰集团已于一年前并入万氏下属子公司。而孙正芳是万氏的老臣子,是章正华最最信任的员工。章氏对孙女士所拥有的才干充满了信心。以致于不惜让孙女士插手自己私生活。充任自己情妇的管家,而那名情妇:谢谨,正是与孙女士恩爱不疑的情人周冲先生的妻子。   我今年八岁,据医生讲我脑子可能是有病的。但即便如此,我那有限而又有病菌入侵的脑容都在提醒我说:章正华必有可疑之处。   我母女境遇堪忧。   象是虚弱不胜,我猛力的咳了两声。   谢谨正在大厅张惶,她手里握着一部手机,低垂着头,来回踱步。一条烟灰色的长裙,背脊裸出一小幅月牙。一串珍珠,滴溜滚圆的挂在脖颈处。衬得她玉面生辉,身姿如弱柳扶风般纤巧动人。当她彷徨无助的目光向我看来,一个大厅有九成以上的人都被她深深吸引。   胡须男的声音无端的变得温柔,“你就是47床的家属?”   谢谨没有回答,她伸手向我,用哀怨的声音说道:“来,我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天热,室外温度四十以上,我是天天免费洗桑拿。   另外,最近一心挂在我家长女“蜜糖”的身上,小女儿这边,的确是忽视了。 ☆、57   梵阳山不是我们的家,却是我们日前唯一的栖身之处。一个八岁的孩子本不必对这些操心太过。更何况此刻我头痛如绞,脑中的那个小人,不再拿锤子敲我,却是用一把尖刀,在我脑中左插右戮。   但现在不是叫疼的时候,我于是应声好。谢谨脸上的哀怨就少了几分。谢谨态度很坚决,非走不可。胡须男,百般劝说无效。只能阴沉着脸对闻讯赶来的段医师发作道:“这是你负责的病人?病患已经痊愈?还是段医师你觉得病患回家后会自行痊愈?”   当着众人的面,段医师涨红了脸,争辩道:“俞医师你刚来,还不了解情况。”   “是俞副主任。”胡须男不客气的抬出官衔压人,阴阳怪气的说:“是不是把我名衔前头的副字去掉,段医师才能听得进去正确的诊疗建议?那倒也容易。”胡须男口出狂言:“明天你就可以见到那个任命。”   任命为神经内科的主任?要知道,这个名衔不是市场上的菜贩,今天卖青菜,明天再贴个名牌卖狗肉。四分之一个大厅的人都震惊的望着胡须男。但胡须男显然缺乏与普通大众沟通的能力。事实上,持一技傍身的人,通常对自己所拥有的技术都抱有超乎想像之外的迷恋。他们相信,只要炫技在手,即能对世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胡须男就是一个例子,喔,他姓俞,姑且叫他俞副主任,不知怎么,虽然俞副主任凶悍异常,但我却觉得他对我抱有一份额外的,甚至是令人不解的怜惜。   此刻当着所有人的面,俞副主任俯□轻轻用手抚摸着我的额头。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竟觉得这个声音,在很远很远的过去,曾经听过。”   “好一些了。”我迷迷糊糊的应道,脑中的那个小人,作乐了半天,象是累了。扔下手中的小刀,奋力一击,正中我眉心。我疼得晕过去。   “送检查室。”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我便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我仿佛一直沉浮在梦里。在梦中没有温柔的低语,只有一片一片散发着难闻血腥之气的雨雾向我袭来。没有人向我伸之以援手,无论是咳,喘,呛,晕。啊,我死过去。有一双眼睛向我逼来,对我说:“你说过,要与我永不分离。”   呵呵,年少时的事怎么做得准呢?谁都有轻狂的时候。我于是避,逃。但他哀伤的目光,却一直凝注在我身上。   是个男人。   我悚然醒来。房间昏暗无比,测试仪嘀嘀作响。几个暗白的身影冲了进来,“你醒了?”护士大喜道:“你昏迷都一天一夜了。”   “已经通知了俞主任,段医师马上就来。”护士手脚利索的拉开窗帘,阳光刷一声照进病房。蓝天丽日,空气里弥漫着花香。我其实不喜欢茉莉的香气,嫌它在清淡中总是略含着一丝丝苦意。我喜欢的,是纯粹的甜蜜与芬芳。脑中的小人,与我一道醒来,幽幽的说道:“玉兰花香?俗气,俗气。”小人说完这句,便可爱的打个呵欠说:“别叫醒我,我还要睡。”   睡吧睡吧,睡死位倒,或是让俞主任开刀把他取出来。咦。胡须男果然把那个副字取掉了。小护士笑语盎然对我说:“好消息。我抢在段医师来之前告诉你吧。经检查,你身体状况良好。今天就可以出院了。”   “是俞主任亲自做的检查。”小护士的眼里,很有些暗昧不明的光彩。   我于是问:“俞主任是新来的?”   “嗯,他进医院才不到一周。”   不到一周就已经是神经内科的主任。这样的货色,怪不得连我脑中住着小人也查不出来。我沉默着,决定把这事瞒下来。张扬出去,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谢谨,都没有半分好处。谁愿意养一个情妇与前夫生的,有发疯前兆的孩子呢?   我于是说:“没事就好,我出去还要补功课呢。俞主任现在可放心了。他真真是个好人。”   “你的出院证不是俞主任签发的。”   不是俞主任?   小护士含蓄的说:“你是段医师的病人,院里所有最好的机器都替你检查过了。”   这么说俞主任才是真正的高人。他分明看出我不妥,却没有足够的证据去支持他的判断。换句话讲,病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最好的机器既然都已经测过。我再讲出脑中的小人,只不过是坐证了我成疯成狂。   我用指尖轻轻按压额头,小人,从睡梦中惊跳起来,抢先一步大声问:“俞主任的全名是?”   “俞家芒。”   推门而入的段医师回答我说。   “段医师你呢?”   “段唏之。”   “谢谢段医师,谢谢俞主任。我要把你们的名字记在心里。”八岁孩子天使般的微笑,让成人间所有的明枪暗箭均化做乌有。我看见段唏之回嗔做喜,摸摸我的头说道:“回家好好休养,别急着看书。如果有不适,随时就诊。”   如果我再回来,一定是找俞家芒,而不是段唏之。   但我出院的时候俞家芒并没有露面。一位新主任,上下打点,事宜众多。如何能抽时间来看我这个在众人眼里是被他误诊的人。   没有人来接我们母女,连一向鞍前马后为章正华打点私事的方为正也没有出现。我们母女,凄凄凉凉的上了一辆出租车,一路风驰电擎的回到了梵阳山。   谢谨在车上勉强问了我两句,便再也不开金口,自己板着脸发呆。这样的美人,如玉像般坐着。身上散发出股股寒气。   我尽量离谢谨远些,连视线也一直投向窗外。   森林茂密,青山如黛。梦庐平静如昔。   春娟在门口候着我们,一见谢谨,就压低声音说:“先生在楼上。”   谢谨连拖鞋也来不及换,随即赤着脚上楼。   步步生莲,当是宠惜珍视被人怜爱。   奈何她愿意做潘玉儿,有人却不愿意做萧宝卷。   不到一时三刻,楼上便传来争执,吵闹,呵骂与妇人呜呜咽咽的哭声。   春娟陪我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一块抹布,脸上现出隐隐的兴奋。   倒是一点不顾忌我翻脸,生气,骂人。   是啊,春娟是不用怕我的。   不过是一份工,换个地方,照样的做事拿钱。   倒是我们母女,不上不下的。   换做平常,我难免会絮絮的想下去。但此刻在我脑中里盘旋的,却是潘玉儿萧宝卷这六个字。   是谁把这些典故塞进我脑子的?   为何我会将此典故信手拾来并用得娴熟如意?   看来我没病之前一定是天才。   但天才的娘,此时正冲出房门,而章念华跟着身后拉拉扯扯的压低声央求道:“我错了还不行吗?回去吧,回房间再说。”   谢谨不肯,哭红了脸,象孩子一般倔犟的昂着头,望着章念华,似是恨极,冷冷说:“若没有我,你会有今日?姓章的,你不要过河拆桥。”   作者有话要说:求留言,求各种留言---- ☆、58   这样私密的话似一个轰雷沉闷的划过天空,春娟一脸兴奋期待之色,显然是因为能听到主人的隐私而雀跃不已。   但楼上的两人没有更多的爆料,拉扯着进屋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我脑中的小人,从梦中惊醒,死力的敲打我说:“你这个没用的。左右不了谢谨,难道还对付不了眼前这个奴婢吗?杖毙或是发卖,都由得你,要知道你是主子,生来就比这府里的人高上数等。怕什么?”说到这里,小人的声音变得有些阴森:“你手上也是有人命的。”   还不止一条。   战场上,到处是残肢断臂,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强撑着想要从死人堆里站起身上,却被我划的一刀劈过,有个男人,视线模糊,语调铿锵的问我:“你答应过我,不再杀生。”傻子,我唾了那男人一口:“不杀生,我们吃什么?”   “可以茹素。”   “不,我向来是狂吃痛饮,无肉不欢。”   脑中的小人停下动作,半是轻蔑半是期待的望着我。而此时春娟正站在我面前,表情诡异双唇嗫嚅着在对我传递消息:“你说他们俩到底是谁哄谁?”   一个妄议主子私事的奴才就应当死。   我毫不迟疑,劈手一掌击在春娟脸上。   春娟一声哀嚎,跌坐在地。没有人敢相信这是我做的,事实上我亦震惊到说不出话。孙正芳,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双眼喷火,怒火万丈的对我吼道:“谁允许你乱打人?”   哪怕我是情妇与前夫生的女儿,我也是主子。我冷冷的从沙发上起来,往后走了两步,站在台阶上,正好与孙正芳平视。   孙,长着至平常的一张脸,毫无美貌可言。腰身如水桶一般,被紧紧的箍在一条长裙里。她修了眉毛,涂了胭脂,双唇血红,喋喋不休,看驾势倒和春香楼的嬷嬷们十分相似。就是这样的女人,还曾与我生父周冲恩爱不疑?   我冷淡的瞅着孙正芳,一个管家,难道也有资格质疑我?   春娟此时早从地上爬起来,孙正芳喝令我:“道歉。”   做主子的是不用与下人讲理的。都是这府里的规矩坏了,所以才由得一个下人欺到我跟前。   客厅里只有我们三个,我问孙管家:“你是谁?是管家还是主人?你如果是主人,今天站在这台阶之上的就不是我。你如果是管家,那么你怎么能不对一个无视尊卑擅自打探议论主人隐私,甚至是恶语相加的佣人行施惩戒。反而喝令主人道歉。谁给你的这个权利?是这家的男主人还是女主人?还是你身为管家,觉得佣人每天照三餐对主人的言行贬斥打探是应该的?”   “你需要我的解释?”   “不,是答复。虽然我是这里的女人与前夫所生的女儿,可你呢?”我走近孙管家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问:“你难道是我生父最爱的女人?如果是,那怎么不见你对我有一丝半毫的怜悯?看看我呀,你看看我,在我脸上有没有周冲的痕迹?象他一样的微笑,气恼,伤心,难过,愉快。孙管家,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说中了什么吗?还是说,看见我这张与我生父神似的脸,总让你格外气恼?”   孙正芳额上浮起道道青筋,她轻蔑的看着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这个没教养的野孩子。春娟,我们走。”   “象您这样的主子,是没必要让我们这样低贱的人侍候的。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代,还可以对佣人非打即卖。”孙正芳恶意的对着春娟说道:“不用怕,投诉她,告她违反劳工法,侵犯人权和劳工保护条例,找你们女佣协会,我会为你作证,将她告到死。赚上一大笔,你就可以提前退休。”   “好啊,我等着。”脑中的小人,冷冷的抢先一步把狠话撂出口。并阻止我的行动,让我坐视孙正芳与春娟扬长而去。   “会出事的。”我急道。   小人不理会我的焦急,反而痛责我:“没出息。当年你下令斩杀诸王公卿也没见你这般吃力。”   时代不同了。你没听孙管家这么说吗?   有什么不同?都是有人高高在上,有人低贱如泥。   但是还没等到用餐,孙正芳就扬着脸对我说章正华要在书房见我。   彼时我坐自己房间里,觉得脑子正一阵一阵的发晕。我用力推开孙正芳,但孙不肯放过我,孙追到浴室问我:“是谁,是谁和你说的那些?”   “是你啊。”   孙女士不能相信。   我索性全告诉她:“我偷偷进了你房间看了你夹在书中的那张照片。”   “两情悦好,恩爱不疑。到底是怎么个好法,以致于好到你竟然居身到我与母亲的身边。是你自己来的,还是谁安排你来的?你的目的是什么?杀了我们,还是想让章正华把我们赶出去,从此流落街头,无依无着。”   我用力按着自己的额头。我已经疲倦了这样的猜忌与无声的争斗。有什么话说出来,死还是活,给个痛快。   非敌即友。   我想孙女士绝不会吃饱了撑得慌闲到跑来这山窝窝里,只为了和情人的孩子斗几句闲气。   我继续说:“我自然是没有办法治你的。喔,你有劳工法,你有工会,你有保护条例。可是,我能让你心愿不能偿。别低估了一个八岁孩子的能力。如果我与母亲惹恼了章正华,离开了梵阳山。孙女士,依你资历,如果十数年都只是停留在一个小主管的位置上,你是没有办法接近章正华的。”   我说这话时,把浴室的水龙头拧开了。   在哗哗的流水声里,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显得清晰有力。   “如果你只是为了让我母女落难,那么你只需给章太太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可是你没有,所以我猜定你的企图一定是章正华。”   “你在找什么?是章正华谋害我生父,恶意收购我祖业,并夺走全部家产的证据?你。”我忍不住嘲笑孙女士:“如果有证据,这样的东西是不会放在梵阳山的。一定是放在办公室,或是章家的家宅。”   “怎么,你有把握把宝押在谢谨身上,觉得谢谨有能力踢掉万显芳,升做正宫?”   孙正芳不吭声。她歪曲着头看我,问道:“你真的只有八岁?”   是啊,我用冷水润润自己的脸,冷嘲道:“这就是有志不在年高。”    ☆、59   “你想要怎么做?”我问孙正芳。“不要伤害到谢谨。”   “就凭这一句,你就该和她一齐下地狱。”   “女人。”我反驳道:“如果不是周冲一事无成,败坏祖业,哪里轮得到女人来承担罪孽。更何况谢谨出身小康,家里并无半分助力可以帮到周先生。孙管家,别对我说周冲是为了谢谨才抛家舍业并最终一败涂地流落无着。”   “可刚刚的话你都听到了,不是吗?”   若没有我,你会有今日?姓章的,你不要过河拆桥。   我沉默,从古至今,肯当众把这句话剥开了来讲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   或许当年郭女士就对汉光武帝说过。如果刘秀爱,曾深爱。那么这句话就是情到浓时的娇嗔之语。可事实是这一句话剥尽了掩藏在脉脉温情面纱后的:危难时曾靠卖身依附聚集实力免遭败落的一个大男人那颗傲骄敏感的心。而同样屈身下拜于女人裙下的,是身负结义之情的阴氏====他们,不管在史书中是如何的赫赫扬扬真情永在,真相是他们都曾是为苟活性命于乱世,不得不舍弃尊严恩爱的一对男女。   感恩是个痛苦的活计。没有人愿意把这个事业持续到老。即使贵为帝王也不会例外。更何况区区一弱女。   所以要赶在章正华动手之前与人结盟,我把这个意思说给孙正芳之后又补充道:“当然我们也可以先窝里斗它个不亦乐乎。”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喜欢,呸,没得便宜了别人。   我和孙正芳同时笑起来。   我关上水龙头,仰着头互相对望一眼。好了,虽然我们都知道对方没有说尽实话。但那又有什么要紧,脑中的小人猛敲我一记,表扬道:“做得好。不过比起当年的手腕魄力那是差远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笑,亲亲热热挽着孙女士手臂问道:“你是怎么告状的?”   孙女士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抿着嘴说:“你不乖,粗鲁任性打人。”   毁掉孩子的方式有很多种,其中之一就是让她在年幼时即身负恶名,非大奸大恶之过,而是任性自私粗暴等细琐,慢慢的磨掉她的自尊,慢慢的磨掉她改恶从善的勇气,慢慢的让她在亲人的放弃与众人的议论中沉沦下去。   这招数太老了。我脑中的小人嘎嘎的笑起来。小人陪着我穿过走廊,靠近章正华的书房,叮嘱我说:“我不陪你了。靠你自己吧。”   用我这嫩白的一双手和白痴般的大脑?   我走进书房,章正华,虎踞龙盘一般端坐在书桌后,谢谨不在他身边。他用眼神上下打量我温言道:“有哪里不舒服吗?”   “怎么今天发这么大的脾气。一个下人,不值得的。来,喝点热的。喝完东西之后好下去吃饭。”章正华递东西给我喝,是一杯热奶。他的整张脸在微微升腾的雾气之后显出万般的关怀体贴与慈父情怀。仿佛在医院里避而不见那一幕从没出现,还有他与谢谨的争执。虽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章正华是靠吃软饭起家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容忍自己的情妇也做出这样的指责。   照他从前对我的样子,章正华应对我不理不睬,百般挑剔才对。   如今这一般做作,为的什么?   脑中的小人兀自沉睡不醒,我忍不住越俎代疱,嗫嚅着说:“春娟说叔叔与母亲的坏话。”   “喔,说些什么?”   “反正是坏话。”   我坐在沙发上耷拉着头,一副寝食难安的模样。   章正华的手伸过来,在我头顶轻轻摸娑。   掌心温软,让我在倾刻间心如擂鼓。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弱者,你的名字叫芷兰。   这个男人,有能力,让现时的我遭受灭顶之灾。   “芷兰,你是不是怨叔叔没有让你留在医院做治疗。你母亲也是埋怨的,所以才说了些气话。叔叔。”章正华停了一下,坐到对面沙发上与我遥遥相望,“叔叔也有为难的地方,但是叔叔会好好照料你们母女,你不要多想,自己专心读书。”   若没有之前那数月的冷淡轻忽,我几乎就要满心欢喜的应声好。好在我只有八岁,一张小包子脸肿着,让人看不出分明的欢喜悲伤。我微微点头,听见章正华又说:“叔叔另有打算,会找人再给你看看病。是极好的医生,明天我会亲自带你去。”   他们都很关心我脑子里有些什么?   但检查很痛,会有钢针深深的插进我脑顶,钢针的一头用细管连在机器上,卡啦卡啦的响。有电波闪过,让我眼前泛起一片绿光。半空中响起劈雷,是破碎的呼喝:说,快说。   如果我知道,如果我能。我愿意舍弃所有,以躲开这锥心之痛。   “叔叔,我已经好了。”   章正华大手一挥,用分明是不由我质疑的态度说道:“先去吃饭,明天早上我在客厅等你。”   他端了送客的茶。   小人早已醒来,翘着腿,悠闲自得的对我冷嘲热讽:“你要把我交出去?”   是啊,我坦然。反正你们都不让我好过,何不让你们自己相互杀个痛快。   把我交出去你可就什么都没了。   小人亲昵的把头凑到我耳边,用嘴轻轻的呵气。   我才八岁,受不起这样的调戏。   小人说:去吧,明天去见一见也好,躲,是躲不出结果的。   这话我赞同。   于是晚餐很和谐,我们这如假包换的一家三口,连同侍立在侧的佣人,包括孙女士与春娟,秦妈。其乐融融的吃了顿饭。   当着众人的面,我向春娟陪了个不是。   春娟木着一张脸,受了。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冷淡,是喜悦,还是惶恐。   这个家,和这里所有的人,都象是舞台上的背景,人影幢幢,让人有虚幻之感。   他们,各有心思,各有台词。站到此地,象一群临时被招集的蹩角演员,虽然卖力出演,但效果,委实不佳。   待得饭后一盏茶过,谢谨无视章正华的眼神,我则对孙正芳的暗示视而不见。我们母女肩并肩上楼。   在我房里,谢谨拉着我的手,对我垂泪道:“凡事忍着点,以后就好了。”   到了第二天清早,我才知道谢谨说的是什么意思。   在门口,有两拨人等着我。一拨当然是章正华的心腹方为正,另一拨却是高崇则派来的人。   谢谨,强势至极,对章正华说:“我请了俞主任在高氏的私人医院里为芷兰看诊。正华,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无论如何,请你体谅一个做母亲的心。”    ☆、60   而高崇则派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高沐海。   有日子没见,高氏比从前长得更高了一些,断掉的那条腿,安上了义肢被遮掩在灰色的长裤下头。想来这段时间高沐海勤奋锻炼,行走时进退如意居然看不出半分不妥。听见我甜糯的一声“沐海哥哥。”高沐海欢喜的眯上眼睛,对着我淘气的一笑。   看来过得不错啊,张婉与孙淳没有伤到高公子半分?   “章先生你好,我父亲让我来接谢太太与芷兰前去诊病。再过一小时,俞主任会在高氏医院贵宾室等候。”面对着章正华渐渐冷厉的脸色,沐海流利轻松的说道:“小事体,章先生不用挂在心上。举手之劳而已,俞主任不仅是滨城医院的人,也是我高氏医院的首席顾问。看诊之后,我会把芷兰和谢太太平安送回梦庐,请章先生放心。”   这就是钱多数兆压死人。在富豪的等级簿里,章正华与高崇则隔着数个阶梯。   章正华的脸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青,但谢谨始终无畏。不仅如此,她还当着众人的面,哀怨的恳求道:“正华,请体谅一个做母亲的心。”   说起来章正华也是在外面做事的人,可是此刻他竟不顾体统,当着属于与外人的面低喝:“我给念芷找的医生也是极好的。”   “芷兰,替你牵线找医生的那个人说来你也认得,就是从前滨国的关校长。”   可是关校长与我只见过数面,我实在是想不出为什么我会为一个陌生人而驳了母亲与高先生的面子。   人往高处走,更何况医师是俞家芒。   高沐海知机,顺势将我往车里一带。谢谨说了句:“正华,对不起,回来我再向你解释。”便匆匆离开章正华身侧。   一行人,两辆车,风驰电擎般离去。章正华的身影在后视镜里很快淡漠至无。但方为正顽强的咬了上来。   “怎么办?”谢谨咬着手绢说。   这是很奇怪的三个字,难不成在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是我意想不到的?   高沐海安慰谢谨说:“章先生也是关心芷兰,跟着一起去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们大家都是在外面等。倒是阿姨,你可想好了?”   谢谨飞快的瞟了我一眼。   车里一共四个人:谢谨,我,高公子,还有司机。   司机是个面相忠诚的老伯,目不斜视,耳不多闻。   我且学一学,索性把眼睛都闭上。   然而谢谨与高沐海再也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   安静,再安静。车厢里散发着清新的气息。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的被人扶着在一栋建筑楼前下了车。   立刻就有人迎了上来。   有钱好办事,而且我还是由太子爷亲自护送。一切都是最最上等的,从护士到医生,甚至连更衣室也铺满了华贵的金砖。   为了安抚我的情绪,护士温言说:“这间更衣室自从高太太走后,就再也没有启用过。小姐真是有面子。”   真有面子就不会象待宰的猪任人摆布。   在这个高太太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地方,我沉默的做完所有术前准备。   “别紧张,是检查。”   护士簇拥着我走进房间,俞家芒坐在一张书桌前双目炯炯的看着我.   和在滨城医院相比,此刻的他,多了些温和,少了些苛厉。   俞家芒上前,试图摸我。却被我躲过。   所有的检查其实在滨国全部都已经做过了。   俞家芒温言说:“你母亲不放心,所以央我来看看。其实我也不放心,你是我第一个不能确诊的病人。”   “很奇怪,我总觉得你脑子里好象还住着一个人。”   “为什么不说话?”   敌强我弱,我坦白说:“我听不懂。”   俞家芒呵呵的笑起来,拍拍沙发的扶手,对我说;“那就好好休息吧。我收了诊金,总不好意思让你这么快就出去。”   灯光暗淡,有阵阵波涛涌起。海浪声声,数声鸟鸣响在山峦间。   一个男子,彻夜攀爬,在小道上穿行。看他身姿,象是极熟练的,三五不时,便来到半山腰。我只见他屈身进了山洞,过得半晌,喘着粗气抬出个黑色的匣子。男子站在山涧,凝望着夜空,脸上似有不忍,但最终将那匣子用白布裹了再密密捆上些石头木棍,一狠心将手中的东西扔进了山涧的深潭之中。   月光映在他的脸上,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的名字。   这男子的所为,我次日就知道了,但是对着他,我却下不了手打,或是骂。   “你不要离开我。”男子哀恳道。“我只有你。”   可是,也是这张脸,也是这个声音,站在我跟前,对我冷声道:“匣子毁了,你再也回不去。跟着我,我总会对你好的。”   “我们夫唱妇随。”   只要我肯退一步,做一个被烧去羽衣的七仙女。   我不认识这个男人,尽管,我曾无数次亲昵的对他喊:“东济。”我救他性命,为他诊病,陪他一齐狩猎。山中日月,空寂苍茫,但正所谓情之所衷----男子的手,扶上我的腰。“我们会白头到老。”   可是数年后,他死在我的眼前。满身血污,嘴里在喊:“我不该留你,回去,回去。”   有另外一个男人,牵着我的手紧紧不放,看着东济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急急说道:“快走,快走。”   东济。   我满头大汗的醒来。   夏日丽景,在玻璃窗外静静盛放。   室内有冷气,吹得我身上籁籁发抖。   俞家芒站在我跟前,满脸期待。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喊出来就好。”   俞家芒都听见了?   墙上的挂钟嘀嗒一声脆响。   时间到了,俞医师诊金到手,现在也可以放我出去了吧。   我疲倦的抹了把脸。   “你一周来见我一次。”他说。   “谁出钱?”   “高氏。”   “他们想得到什么,我身上又有什么?”   俞家芒没有回答,他的眼神温暖有力的笼罩在我身上。   “相信我。象你小时候那样相信我。”   我不记得从前见过这个男人。   可是冥冥中自有神力,我作梦一般对着俞家芒点头。面对我的首肯,他看上去很是伤感,甚至流下了两行清泪。   “放心,一切有我。”   俞家芒伸出手,将我搂进怀里,在他怀中,我嗅到了让人安心的好闻的草木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更完一万字,这下子不用进小黑屋了。 ☆、61   在我的医疗手册上写的是:神思不属,失于调养。处方:锻炼,静息,少思,多眠,三餐规律。   谢谨看着这几行字,感激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女儿。”谢谨搂着我,“妈妈只有你了。”   娘,母亲,妈妈。   在我生病以前,准确点说,是在认识高崇则以前,谢谨断不会如此放肆,以免寒了章正华的心。可如今,她当着方为正就如此行事,与高沐海热烈的交谈,一口一个对高先生感激涕零。   方为正站在一边,把男人的面孔绷得死紧,拿着这本病历是看了又是看。   俞家芒。这三字签得是龙飞凤舞。   “俞主任以前是在哪里高就啊?”方为正问。   俞家芒客气的躬身说:“二十年前,年鉴,医疗篇,第255页。”他又是补充说:“我一直在私人机构服务。承蒙高先生赏识,数日前我才来到高氏。”   高氏在滨城医院亦有股份。事实上,象高氏这样的大鳄,势力盘错,无有不至之处。章氏哪怕是背靠着万家,也理应后退数步以示谦恭。   但方为正不知从哪里借的胆,坚持说:“我送太太小姐回去。”   “怎么办呢?”高沐海似笑非笑,“高先生中午想请谢太太谢小姐吃个便饭。”   高沐海事事安排妥贴:“用餐之前,我们先去看画展,祖狄你还记得吧?在美术馆有他的新作。”   “祖狄留了最好的位置给我们。婉姨今天中午不接客。”后一句话显然取悦了高沐海,年少英俊的男孩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   “咦,你为什么跟着我们?”   方为正被这尖锐的一句窘得满脸通红,趁他期期艾艾不能吱声,我们一行三人早就坐车扬长而去。   势大压人果然爽快。   呸,又不是没见过世面。脑中的小人醒来后唾我。你当年可比这个威风得多。   我不想理任何人,扭了头,无论小人如何在我脑中叫嚣,扭打,我依旧一声不吭。   高沐海与谢谨在一旁你来我往打得火热。   美术馆到了,祖狄满脸堆笑的迎上前。“早开幕了。就等你们。”   没有最好的位子,但祖狄全程陪同,耐心解释。祖狄与谢谨肩并肩走在前面,不时耳蹭厮磨。而我的手被高沐海牵在掌中,不时有人过来招呼说:“高公子,这是。”   “呵呵,学妹。”   在众人的眼神里,我是个有福的。   我的眼神在壁上四处张贴的画上流连不去,山水静物人像鸟兽。有一幅卷轴被珍贵的藏在琉璃橱中。有一个年轻人提剑威风凛凛的站在茂林之间,清泉石上,花朵盛开。他脸上温情流露,而在他目光痴迷之处,是一个少女的背影。纤弱秀美。   “那是你,是你的第一世。”脑中的小人舒服的打滚说。   天色湛蓝,我坐了机器去往异世界。我以辛归的名字安身立命,默然成长。我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就没有人看出破绽吗?难不成我吸了真正的辛归的血,让魂灵儿如一道闪电嵌进那孩子的肉身。   还有谁是英国公的庶女?   在记忆里,我难道不是被某个年轻的男人带回来了吗?那个男人的面目我一直看不清楚。   是谁?究竟是谁?   在异世界我一直孤苦飘零,究竟是什么我想要一直寻觅?   这一切全都是谜,但陈东济是真实存在的。   在那里,为了他,我做了一只被烧掉翅膀的仙女。是我教东济如何拆卸黑匣,是我告诉他黑匣的秘密。   黑匣。   脑中的小人,阴森的看着我:你终于想起来了?   我想起了什么?   天眩地转。   祖狄的声音在我跟着絮絮的说:“是仟年前的收藏品,我倒是喜欢这幅画,所以自己临摹了一幅。画得不好,总觉得气韵不足。那个女子,”祖狄眼神痴迷。“不知怎么,竟想以兰兰为模特。可你还这么小。”   所以祖狄画了谢谨。古装,风姿俨然,衣带飘飘。美术馆的大厅里有隐约的骚乱,继而议论声越来越响。有人开始拍照,有人开始递话筒。   谢小姐。他们这样喊谢谨。   明日,谢谨就可以红遍滨城。   高沐海护着我与谢谨匆匆离去。在纳之屋,高崇则斜靠在一只铺满软垫的椅子上,双脚合十,闲适的听身旁的张婉不时屈身密语。他手里握着鱼食,洒上三五颗,便逗得群鱼聚集仰头待哺。   “高先生。”谢谨奔上前,恭敬的喊。   “都办好了?”   “是。”高沐海答道。“祖先生很给面子,现在全滨城都知道谢太太的名字了。”   “是谢小姐。从此后,你就是我高氏影业旗下的演员。谢小姐,欢迎你加入。从此后,你也是职业女性了。你且放心,从前的事没有人会再提。虽然人人都知道你的来历,可是相信我,没有人会再提。”   高崇则说毕,起身试图为谢谨拭泪。谢谨侧过,但在我看来,那也无非是因为张婉站在边上的原故。   高沐海脸上笑得极是畅快,甚至有刺目之感。   “那是你的第一部戏,你且要用心些。”   高崇则说完这句向我招手,“是兰兰?你妈妈要做明星了,你喜欢吗?”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晓得他们是几时搭上的线。   高氏影院,独立制作,年度大戏,谢谨,明星。   难道说我们要离开梦庐?   “兰兰,妈妈会为了你好好活着。遇见高先生是我的福份,是他让我们摆脱了眼下的处境。”谢谨显然很激动,说这番话的时候毫不避讳任何人。   所以我如愿以偿的进了滨国读书,所以祖狄为谢谨画画,并在画展上隆重推出为谢谨造势。   都是计划好的。   那今晚我们会住在哪里?   绝不会在梵阳山。   “公寓是齐备的。”高沐海说:“婉姨,可以开餐了。让我们为一大一小两位谢小姐庆功。”   在杯盘交错之际,我问高沐海:“是拍什么片子?”   高崇则心情极好,代儿子回答说:“就是以那幅卷轴为蓝本,想一个故事拍出来。男主角呢就叫陈东济,女主角叫辛归。”   可是辛归当年只得八岁。   高崇则轻松的说:“电影嘛,有时间限制的。所以,我们只拍精华部份。”   作者有话要说:所有人都没想到故事会发展成这样吧-----   周五到周日不更。因为我要考试。祝大家周末愉快。 ☆、62   为电影撰写剧本的是高氏的御用写手:潘玉季。老潘之所以为被称为写手,而不是作家。是因为由老潘执笔的每一部电影虽然都是大卖热销。但是,老潘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主流作家群体的认可。   这个世界,从某个角度看过去,是由无数所谓专业人士把据占领。他们象工蚁一样划分势力范围,所仰仗的无非是各自所获取的殊荣。在所有的荣誉中,最最不值一晒,同时也是最最值得追求的是民众的欢呼礼遇----而这恰恰为饱学之士所看不起。一个思想强大的人是完全可以抵御这种侮辱的。但老潘显然不在此例,老潘虽然被公众誉为奇才,但他半生郁结于心的却是从出道至今,他都没有因为剧作得到任何来自于官方的荣誉。   这也算是种受虐情结:越是得不到,就越是要努力追求,哪怕遭受白眼冷遇苛待也无所畏惧。委屈在心,恨不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晓,在每一次纠结的诉说里,在别人同情猎奇的怂恿声中,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天真的向往下一次能够一雪前耻得到他理想与期望中的全心赞许。   所以,单恋是种动力。   老潘的每一部佳作都是在这种动力的驱使下完成的。在公众眼里,老潘就是神级的存在,但是老潘活在“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境界里不能自拨,这样的人,在外形上,自然不能和正常人一样。   老潘看上去很窝囊,连鬓大胡子,三角眼上架一幅黑框眼镜。夏天,他身上套的是正式的半袖衬衫,却扎在一条短裤里,皱里皱巴。生得是虎背熊腰,手里却常年握着一条格子布的手绢,不用的时候挥一挥,用的时候即捏紧了手绢狠狠的压在鼻子上发出龙吟一般的呻吟。不晓得里面是不是有着黄白之物-----这,都是谢谨转述给我的。喔,谢女士如今已经是高氏影业的签约艺员了,虽然只签了一部电影,但凭着她在祖狄的画展中的春风一现,如今不晓得有多少人在打听“这个美女”究竟是谁?   可正如高先生所承诺的那样,谢谨的身世来历没有引起任何波澜。我怀疑,高崇则已经给谢女士捏造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并将她的过去一笔抹杀。如今的谢谨,已经从梵阳山搬离而入住了城中的新居。   说是搬离,但其实她没有带走梵阳山的一丝一线。真正的净身出户,包括章正华先生亦被她抛在了身后。这样的胆识,啧啧,如今谁还敢说谢女士是章先生的笼中鸟,池中物,掌中被磨杀的可怜的嬖幸之徒。   事实上,不待新片推出,谢女士就已经拥有了大好前程。高崇则待谢女士至尊至重,他不仅给谢女士安排了住宿,经济,化妆,更为她请了最好的老师,其教学范围从文学到历史到音乐。内容无所不包,关怀照料可谓是无微不至。   所以现在的谢女士从睁眼的那一刻开始,就有人贴身近前服务,女仆为她更衣,营养师为她安排三餐,服装师为她化妆并提出当天的着衣建议,待得一时三刻打点完毕,另有专车上门送她去健身房,研讨室,运动或是学习。我只有在入夜时分才能见得到谢女士。   我现在仍和她住在一起,这是谢谨坚持的结果。谢谨的经纪人,一个面相如旺财猫一样的男人显然是极不赞同的。但耐不住谢谨的一通电话。为了确保做母亲的权利,谢谨亲自打电话给了高崇则。且过完这个暑假吧,谢谨没有把高崇则回复的原话说给我听,这是我猜测的。但无论如何,我在谢谨的新公寓里有了小小的一间房。床桌俱备,一个小柜子里装的是四五套新衣,从里到外,尽够了。适可而止,守住本份,是我现在的存身之道。   至于过去,我不提,谢谨也不提。梵阳山,章先生,孙女士,那些形状各异心怀忐忑的仆佣,包括章先生的正妻与儿子,在一瞬间仿佛都因为剧情需要而消失不见。他们退场了,如今在聚光灯下辉煌出演的:是谢谨和她的团队。身后是高先生清淡的身影。   那可真是个低调的人啊。夺人所爱于无形,章正华在事发之后消逝得无影无踪。而我,不,是谢谨原以为章先生是要上演十八相送的。虽然她口中不言,但谢谨眼中偶而闪过的焦虑痛苦的眼神却出卖了她。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没得后悔,于是她只能寄情于工作。   对于谢谨而言,如今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她与过去回忆的唯一联系,只是每晚入睡之前和我在灶台前的小几上的一番对饮,她喝的是花草茶,我喝的是牛奶。我们俩常常从相对无言开始,过得一时半晌,谢谨絮絮的说话。东拉西扯,衣食住行,她要遮掩的是对未来的惶恐,其实我亦如是。脑中的小人,总是责备我没有出息,“废物,一对儿废物,比起从前,当真是天差地别。”   我回嘴道:“那你怎么不离了我呢?”   小人气极,在我额上狠踢一记。   我眼前金光一灿,谢谨刚刚说的话就没听清。她今晚格外罗唣,颠来倒去讲的都是那个写剧本的老潘,在讲过老潘捏着手绢当抹布的笑话之后,谢谨意态懒懒的问我:你觉得这个剧情怎么样?   我啊了一声。   谢谨就又说了一遍:落魄的书生,巾帼不让须眉的侠女。在乱世之中相知相爱最终偕手归隐于山林。   这正是我理想中的小常与阿麦的版本哪。   我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曾经听说过这个故事,但一个不忍嘴角上弯便笑了。   谢谨犹在诉说:这是老潘对着祖狄摹拟的那幅画敷衍出来的。很对景,提剑的勇士,与临溪的女子。在祖狄的摹本中,男子眼神痴迷,与女子微转的侧脸两情脉脉眼神却无半分交集。国仇家恨。是人都会这样想。   他们可真正是傻。   对着谢谨满怀期待的目光,我迎面一笑说:“不错啊,故事很好听。”   谢谨若有失望之色,一个不察,被我逮个正着。她的脸慢慢泛红,红得让我几乎错觉有那么一瞬,她象是要提刀杀我。   我于是垂下眼帘,温言道:“我回去睡了。”   谢谨“嗯”一声,让我轻轻的阖上房门。而室内的我,为了安全起见。更轻手蹑脚把书桌顶在门后,在书桌的角落处,我还放上满满一杯水。   一整夜,我都在玻璃破碎的恐惧里辗转反侧。直到黎明时分才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可怜的女主。 ☆、63   早上起床,谢谨照例已经不见。餐台上有整整齐齐的煎蛋,三明治,色拉,还有牛奶。其实我比较喜欢清粥小菜,配各色点心。但有道是入乡随俗,我慢慢的吃了。暑假,谢谨身边的人很贴心的为我报了暑期班补习。不远,从公寓步行只需要十分钟。我收拾好碗碟背上书包锁上房门,进入电梯。   电梯很静,银色的金属面泛着微光,在镜子里,是少女文静小巧的身影。无论是上辈子,还是上上辈子,我都没有这样乖过。当我步出这窄小的空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望无尽的城市。高耸如云的大楼,人如同蝼蚁一般在楼与楼之间爬行。一个男人,迎面向我走来,在我通过马路恰恰要与他错身而过时一把拧住我的胳膊。一辆电车,叮叮当当的从我们身前闪过。如同微风拂面,我消逝在所有人的视野里。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在暗地里,有无数眼睛在盯着我。但愿我是疑心生暗鬼。可是我分明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你就不能假装晕过去吗?”   这个声音终其一生我也不会忘记,正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将我一手拉入了地狱。哈,他,如今的我坐在一辆小汽车里。这个老男人,和我记忆中那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印象相比,如今的方特西博士肤黑皮松,一脸老态,他的头发焦黄干枯,眼角有两团黄迹。也不抠一抠。前排的司机专注的把车向郊外驶去。方特西坐在我身侧,身上散发出隐约的酸腐气。这是老年人所特有的味道。喔,我原以为他会长命百岁,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将世界捏于掌心,摆布众生于无形。怎么,这样的人才,竟也会老,也会死?他,方特西,怎么舍得?   我们都没有说话。在漫长的旅程之后,车子在一处游乐园停下来。   暑假,到处是嘻嘻哈哈的孩子,这是我不曾拥有过的童年,亲人的呵护与关怀,成长中同伴的快乐相伴。与我通通无缘。不是命中注定,是有人将我拉入地狱,让我泥足深陷,难以脱身。   喔,就是身边这个人。   我用谢谨给我的零用钱买了一只冰,沁甜凉爽。这个世界给我的快乐着实太少,我再不会把时间用在不该用的人身上。   如果他没有话要讲-----我看了方特西一眼。   “你没有猜错。”方特西开口说:“在静女谷身后做财政支持的,正是高崇则。此事除了我,再没有另外一个人知道。如今静女谷虽然已经解散,但是高崇则却又把你拉到他的羽翼之下。你要小心。”   “我知道你什么都记得,手术,从来没有成功过。我还知道,你一心一意想的,是要回去。回到过去,在十年以后,会有一个机会-----”方特西的脸看上去有些阴森,他感慨说:“你真是聪明,真不愧是她的女儿。”   “别和我提那个恶心的女人。”   “那是你的亲娘。”   “生理上的。”我把手中的小木棍扔到地上,一个小女生鼓着苹果一样的脸颊气冲冲跑过来指责我说:”哎,你怎么不讲公德”   嗯,我现在是有点心理阴暗,最最见不得这种心地光明健康成长的小女孩。   我笑了。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我还是走了吧。反正我现在是光棍一条,想要从我身上捞好处的,先得用奉上东西来让我瞅瞅值不值?如果不值,呵,大不了就是一个死。话说这一世两世的,我都已经活够了,活腻了。   “你得想办法平安渡过十年。既不能让高崇则疑心你已经全然无用,也不能让他轻易尝到甜头。你得给他一个暗示,让他以为只需要等过十年,你能够得到他所想要的东西。芷兰,”方特西这话说的声音极低:“我为自大误一生,连你生母亦为我所累。我始终对不起你们,所以,”方特西笑起来,一如我多年前见到的模样,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形下,他突然手持利刃向我迎面刺来。   雪白锋利,带着沙沙的风声。很象多年前的那个日日夜夜,方特西教我使剑的时候。避其锋芒,夺其刃,寻其隙,反手刺胸腹,一刃制命。   这一串动作我做起来如行云流水,无半点滞碍。   方特西如一块破布,噗的一声倒在草地上。生着苹果一样脸颊的女孩惊得连尖叫声也不能发出踉踉跄跄就往后退。   是去找人吧。   最多十秒半分,有会有人涌上前。   血,象世间最最腥红的绸缎在嫩绿的草地上漫延。方特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在他的瞳孔里有天空最蓝的色彩。   死不瞑目,并不是我在幻想中对方特西所施展的最最残酷的死法。   死,不,我其实是想让他活着。   活着感受良心的谴责和死亡降临的恐惧。   但他偏偏要死,还妄想以死为我铺路取得高崇则的信任,并获取我的谅解。   这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我杀了方特西,我杀了方特西。用的却不是我最最想要施展的手法。   我哭起来,心里涌起的,是无尽的委屈。   人群,在尖叫声中奔跑上来。隐约的,我听到了方特西嘴里吐出的最后两个字:“回去。”   回去。   我定会。在将他们所有人屠掳干净之后,我自会去我要去的地方。   冤有头,债有主,没有人可以我的命运下赌,让我白白的牺牲。   杀气与血腥,弥漫上我的眼。   有人抢上前抱住我,温柔的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吵闹,急救,议论,还有汽车的轰鸣,依次传入我耳底。   我该晕过去了吧?   为了活着,活到某一天看他们所有人一个个都死去。   “孩子,孩子。”不知是谁在唤我。   车辆摇摆,臂上一痛。我昏沉沉睡去,再醒来,已是第二天天明。   谢谨坐在我身侧,神色仓惶。   “你醒了?芷兰?”   谢谨摇晃着我的手臂。   真是头都要被她摇晕了。   我皱眉。   谢谨不察,嘴里絮絮的说:“你别担心,你也是未成年人,高先生说了,他会解决的。”   高先生当然会解决,否则,花这么大的气力,投入偌大本钱,岂不是血本无归。   而经过方特西这一刀,高先生总该相信,我是尚可打造的美质良材。   毕竟,一个八岁的小孩是不会有这般敏捷的身手,将一个成年男子在瞬间手刃当场。   除非我还记得从前的事:一个被他们精心培养的,派往异空间取宝的杀手,寻猎者。   一颗“弃子。”   我还有能力翻盘吗?   我微笑着拍拍谢谨的肩膀。   当然能。   毕竟那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那个我的缔造者,已经死了。   方特西,用自己的死,换取了我苟活的空间。   我扭头望着窗外。   说起来,倒真是便宜了他呢。    ☆、64   就象高崇则所承诺的那样,此事风过无痕,没有人对我盘问,讯查,警告。我在医院呆得一天半日,验得手脚灵变如常,俞家芒一声令下,谢谨便忙不迭的去为我办出院手续。   这是在高氏的私人医院,这等些微小事,哪里轮得到谢谨出马,自有人鞍前马后的服侍。   “高先生对我真是厚爱。”谢谨不安的扭动身体。   对于这个女人,这个被高崇则安排给我做母亲的女人,我心里有着些微的怜悯之情。我相信直到死,谢谨都不会知道,坐在她跟前听她絮絮的这个女孩已非她自己的生身骨肉。象我们这样做大事的人,几时会留把柄后患给别人呢?   所以在那一世,我辛氏辛归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孤身上路,在异时空无人相扶。我挑了一个年龄相仿被家人隔绝视做洪水猛兽的弱女,持刀血刃,亲手送了那女孩上路。女孩小小的躯体,似一只狸猫伏在我身前,芦苇荡荡,河水奔腾。我将沾血的刀身在石头上顺手一抹,脚尖微微用力,那女孩的身躯如沙袋,瞬时滚落在河水中。辛归。我瞅了谢谨一眼,不晓得她的亲生女儿是个什么样的死法。想来不会太血腥。毕竟这已经是文明时代了。   出院的时候俞家芒没有来送我。这个男人庸懦无能,论才华,还比不上方特西。一味守成求稳,如今落得个在私家医院给人打工的下场,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还让我相信他?哼,我走出医院楼道站在阳光下,不,我只相信利益。   炽热的光线照在我身上,象很多年以前,我的操场上训练的那些个白天。作训服被汗水浸湿又干透,干透再浸湿。待到星光初放,我全身上下都象是背着重重的盔甲,因为要进时空仓,我自四岁起就开始吃抗生长的药。小小的一粒,做成咖啡色的小豆子。年幼的我对此毫不知情,只当是好的,没有半分犹豫的吃下去。   那个站在操场边上给我递药的人是谁?那个眼睁睁看着我吞下药片却还满含温柔笑意的男人,难道不正是俞家芒?   待我长到十岁以上,当我日复一日为身高面容永远停在八岁左右焦虑不安的时候,是谁向方特西提议,为了避免到异时空我因八岁的身高,十八岁的性情而产生青春期反应,最好让我对情爱有所体验再走。   一个八岁女孩的身子----呵呵。   俞家芒的建议,方特西向来是无所不从。他们果然找了一个恋童癖来授我-----那惨痛的一夜,我将永不能忘。即便是曾经被他们暂时抹去了记忆,可是我的身体却清晰的记得每一个细节:痛楚,被侮辱的羞耻。我□如一条垂死挣扎的鱼,在拼命的呼叫声中渐渐没了声息。   我喊出的每一个发音,我身体扭动的每一个细节,都被玻璃窗外站着围观的人事无巨细通通记录下来。   一个八岁女童的□片。   难为在场的每一个男人肯赏脸观看。   俞家芒。   我笑意盈盈的对小护士说道:“请代我向俞医师致谢。”   “会的,回去后好好保养身体,医院这种地方,最好是别再来了。”   “我会的,每天跳绳两百下,跑步三公里,游泳跳舞,我一样都不会拉下。”   “要长命百岁喔。”小护士在门口对我喊。   不会的,或许我活不到三十,但是我一定会亲眼见证每个人的下场。   我和谢谨搭出租车回家。   她一直期期艾艾,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回到公寓,她站在灶前生生的烧干了一锅牛奶。   我慌忙从房间里奔出,对着她无奈的问道:“今天不学习?”   “还是剧本又有了变化?”   关于那个剧本我一直觉得是个笑话。高崇则用这一手来试探我,未免也太小觑了我些。   “不是,是他又在约我。”   章正华。   谢谨对我诉说心事:“我不愿意象一只金丝鸟一样被他养着,他对我,是真正的好,但他有妻子,而且是一辈子也离不了的。你生病住院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芷兰,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我再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为了避让一个不相干的人,连病也不能治就得撑着从医院里挪出去。芷兰,可是他一再的找我。见还是不见-----”   谢谨咬着下唇,眼波如水光般潋滟流动。   见还是不见,其实都不是个问题。在被利用殆尽之后,谢谨总归是要死的。   更何况章正华的面目,远不如谢谨所看见的那般深情动人。   梵阳山的仆役,从厨子周到花匠李,个人都是好手。无论是劈,砍,切,他们执刀的手法都是标准的军人姿态。最可笑的是春娟与秦妈,两个女人这一辈子怕也没做过洗濯扫帚之事,经他们的手整理清洁出来的衣裤,永远会有一团污迹挂在衣角,袖子与领口皱褶处永远没有平整过。不会梳头发,但用石块打鸟却是一击一个准。他们都是章正华精心选派的牢头,为的就是看守着谢谨,别跟我说这是情至深处。想一想周冲先生被夺去的家产与不明的死因。章先生 ,我猜,一定是在下很大一盘棋。   可惜他的局虽然设得好。但是别人却另有打算。   章正华对此应是一无所知,在章先生那有限的脑容量里,他能思忖,或是能考虑的,就是高崇则仗势欺人要夺走他手中的美妇人,而且极有可能为了讨好谢谨将他从前所做的种种恶事,比如夺取周冲的产业一事,曝光露底。   可怜正华君,最近一定是寝食难安吧。   我于是忧郁的沉着面容对谢谨说:“叔叔是个好人。母亲,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高先生在和你签定的合约里,也没有说过不允许你与人相恋吧。”   谢谨神色大动。   置我放在她面前的果盘于不顾,捏着一只牙签在掌心中轻轻戮动。   在这间公寓里,监控无所不在。   不管是我们母女入厕,还是更衣洗浴,都会被尽入他人眼底,包括每字每句。   将来我自然会一走了之。   但谢谨呢?如果不死,或许高崇则会将她打造成五级片明星。   我心里的怜悯之情更盛,于是开口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她露出欢喜的神色,听我又加上一句,“但在去之前,我要知道爸爸真正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消灭霸王,留言吧------- ☆、65   周冲?   这世上的妇人多是势利的,攀高踩低,但谢谨却显然是个例外。   她是个痴情的。   或许是因为美人的世界总是太过纯粹,所以她居然相信天是蓝的,相信雷有回声。相信梦是假的,相信死有报应。   而最后这六个字显然对谢谨有莫大影响。在我的问话声里,她苍白了脸色,一双手神经质的捏着玻璃杯。有些话,一旦开口,就可以源源不断的说下去:   “冲哥是个好人,可是,周先生不是你生父。”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冲哥帮助与收留了我。冲哥本来有恋人的,可是因为我的原故分开了。虽然冲哥说不怪我,我这心里,却一直过意不去。”   如果当真过意不去,那么可以走,可以一脚踏出再不回来。可是谢谨什么都没做,烂枝缠朽木,从周家的祖宅一直到周冲毙命的公寓,不离不弃,毫无半分助力。   “我一直想要报答冲哥,却又不知从何着手。只能一直守着他,陪着他。”谢谨凄怆的说道。   美人,就是有这般颠倒黑白的本事。   我很想对着那些坐在监视器看傻了的监测组员工飞个眼色。但为了大局。罢罢罢,我往微波炉里塞进一碗冰冻饺子,将机器开到最大档。   这个小窍门,虽然马力不够大,但光波足以干扰干扰信息,让那些监视员们听得不算真切。   谢谨接着说道:“冲哥的恋人我没见过,只听说是极好极好。哎,她误会我了。我当时被人欺辱,父母皆丧,连你也被送到育婴堂让人代养。我没有一天不挂念你,当你回来的时候,看见你那么好,我真的从心底感激上苍。那时你才五岁。”   谢谨伤感,我亦不言。我们相对而坐,各自陷入沉思。   我去的时候是八岁的身子,回来的时候也应如此。但机器出了岔子,又算错方位跌落山崖,才让我不伦不类囫囵着到家。我还记得舱门大开我浑身是血的浸泡在气囊。呵呵,我不是利伟杨,自不会有少年人系着兜口水的颈巾上前对我致意,倒是有人快步上前逼问我说:“东西呢?”   那块要紧的东西我记得我分明已经给了别人,在回来之前,当我哀求“让我留下”有人却拖着我快步向前之时,我终究是拿了出来,对那人说:“求你,都给你。让我留下吧。”   纯生。   他也回来了是吧?   在我破碎舱门的左右前后,由相同材质铸就的飞行器亦破败不堪。   纯生当真是回来了?   还是他留下,找一个无辜的人回来作一个幌子,自己却握着至宝,留在了世界的另一头,从此作威作福?   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也是我不惜颠三倒四将秘密外泄的原因。   我总要勾得人来找我。   这一手说起来还是学自于倚天屠龙中的殷素素。   不同的是素素是诡计害人,而我则是以身作饵。   如果那人是真的纯生,那么恭喜我,不用我出手复仇,这世界自当天翻地覆。   如果那人是假的?应当是只西贝货吧?古晟壑,在学校医务室的病床上,给了我那么缠绵的吻。   真是傻孩子啊.我叹道,如果古晟壑当真是从静女谷出来的,那他岂会不知监控无所不在?   纯生将小古调教得真好。   究竟是使了什么法子才会让这个真正的古人甘心情愿作车马之驱。   在很久以前,纯生身披着鹤氅江山指点,意态闲闲的对我说:在天之南,有巫盅之术。   想必那时,这李代桃僵之计就在已在筹谋计划中。   可叹我不知道。   可叹方特西英明一世,亦不知道。   而我,也是在摔破了头,破损了身子,以谢谨之女的名义,在医院疗伤时才慢慢想明白的。   是谁让我们去到那么遥远的地界?又是谁让们历经艰辛夺取至宝。   传说“共工氏(康回)头触不周山,不周山崩塌,于是四极废、九州裂、天柱折、地维缺,女娲氏力任艰巨,炼五色石补天,于是地平天成,不改万物。”   补天之石在世间尚有遗留,持此至宝者,可改天地,换万物。   这世上,哪有什么把人体的神经发做发射器储存并修改信息的研究啊。   我笑得眼泪几乎要流出来。   有道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连“知”字都吝于给出的人,哪里有心肠去做这等伤财动肝的事。   须知人最重的是性命,最贪的是钱财名誉。有这两样作饵,何愁不人心膑服。纵有骄妄之徒,自当以刀斧悬之以顶。生命只在一线之间。作何所思,作何所想,明智的人自会抉择。   静女谷上下竟都是被人哄了。   而我从前亦是那愚民中的一员。   唯有纯生是个聪明的。   先是拿出手段,呵令天下莫不遵从。再使出这瞒天的手段行这李代桃僵。   纯生之所以不肯伤我与古晟壑性命,只在我们俩的飞行器上做了手脚让我两人摔个头破血流状若痴呆。前尘往事混乱颠倒不堪,为的就是将这套戏做个十足十。   有我们这样搅局的靶子在。就算是有人再去,那也是很多年以后了。   说起来,我们俩也算是命大。   虽然改变了相貌,却也是保住了性命。   只是一个心如明镜,另一个却糊涂不自知。   得益的人远在天边,自有红香暖玉在怀。   纯生为什么要回来?   一个尝过权势滋味的人,难道还会回到此地甘愿做一颗“弃子”吗?   我亦不愿。却是棋差一着,败在心软。   好在我向来是个谨慎的。   递给纯生的那所谓至宝,才是个真正的西贝货。   真的,我藏着呢。   所以我得回去。   号令天下,莫有不从。   我渴望着女帝生涯。   “你怪我吗?”谢谨颤抖着问:“我竟然不知道你的生父是谁?”   屈辱,让谢谨哭红了眼睛,而微波炉恰在这时停下,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那天放学回家,有人迷晕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就已经那样了。”谢谨以手遮面:“后来就有了你,我也曾想过不要你,但我是基督徒。你的外公外婆因为这件事抑郁成疾最终过世,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的冲哥。”   “我也晓得是我没用,才带累了父母对你也失于教养。”   甚至还枉送了冲哥的性命。我在心里默默补充说。   在这一瞬间,我对孙女士的同情之心达到了最高点。夺夫之恨,杀夫之仇。最难得的,是孙女士理智十足,知道谢谨不过是个幌子,章正华先生,或是躲在章先生身后的人才是真正的罪魁。   美人是取代不了利益的。   在谢女士手中,一定有别人想要,而她自己却不知道的东西。   我们都是局中人。   无非是“此局”与“彼局”之分。   在此多事之秋,我很不介意拿谢女士的作伐,让别人看看我的实力。   时光漫长,既然找不到有趣的书来读,那么不妨做一些刀头舐血之事寻个开心。   反正现在的我,已经是刀剑无惧。   毕竟我曾有至宝在手,并亲眼见证了它的魔力。    ☆、66   疯人院是一个很好的磨练人耐性的地方,在没有被送到谢谨身边之前我就住在那里。   环境很好,墙皮青黑,四人一间屋,一盏灯孤悬在窗台前,用报纸糊状成一个半圆。每当风起,就有灯影闪烁。住在我上铺的兄弟,真的是个壮汉来着,就会做孤枕难眠的凄凉状在我头顶糊烙饼。   而我对面也是双人床,住着两个面目平常的中年人。很静,目光呆滞,总是一左一右的跟在我身后,不管我是入厕还是洗澡。都常侍我身边。   好在那时候我只是六岁女童的身份,嘴角挂着一泡涎水,双眼是肿的,鼻涕有乌黑的屎垢塞得我说话时总是瓮声瓮气。如果有人唤我,我的第一反应是惊慌的站在原地,屎尿齐溺。   我那时的编号是:126。如此就有好事的人逗我,126,126。他们镇日喊个不停。让我上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黄白之物啊。于是总有人因为看不到好戏打我,要么是飞身一脚,要么是横手一劈。我小小的身子,象纸片一样飞出院坝。与我同住的三个人,悄没无声的看着我。   能在静女谷混的都是脸酸心硬的家伙。寻常人等,哪里能捱得下来。我呜呜的哭起来,这是孩童的本能,我断不会因为装疯卖傻就把这一着给忘了。我一直哭着,可是一直也没有人来安慰我。那是疯人院,不管是在雨里还是在泥水地上,我都得自己站起来,一身灰扑扑的肿着头或是脸或是身子,顺着墙根溜到外院的门口对着铁栅栏发呆。   “126,有人会来接你吗?”有人问。   我扭头呆呆的笑着,头发是一团一团的纠结成泥。   一只鸟飞过来,飞到我手心,一下一下的啄。我用手臂圈成一个半圆,慢慢的摸着羽毛哄它。   是古老的莫尔斯电码:等待营救。等待营救。   墙外的人一遍又一遍的对我说。   我很有耐心。任由他们作践。终于熬过黑暗到了谢谨身边。那是我的新身份,如果我适应得好,或许还会有出头之日。象我们这样被豢养的兽,若是没了任务在身,若是对主人没有半分益处。能有什么好下场?   对于这一点,我们都心知肚明。   是的。我们。   象方特西这样的英才,岂肯将宝押在我一个人身上?   我是他最最心爱的女人所出又如何?   时机一到,他一样送我上杀场。   而当年他最看好的其实不是我。如同选秀一样,当年有小子有姑娘齐刷刷站成一排在方特西面前供他挑选。都是几岁的小孩子,最胖最壮的那个也不过只有六岁。算是自制力好的,但也是手里持着糖站在那里逗猫惹狗。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那小子。   “王郑。”小子答得爽快。“我爸姓王,我妈姓郑。所以我叫王郑。”   “你呢?你叫什么?”王郑问的不是我,却是身边另一个男童。   男童眉目清俊,羞涩的抬头应道:“利文华。”   利君。   我们在一起渡过了快乐的一周。不光是我们三个,还有许多人,做游戏,吃东西,半夜拉练,唱歌,还有上课。   人不断的在减少,有些人见过一面之后就再也不见了。   譬如利文华与王郑。   我再见到他们俩是什么时候?   在这个清晨,我坐在餐床前呆呆的想了一阵。   满桌狼籍。   谢谨在吃饭喝足之后早已离开。昨晚她对我吐露心事,商议到凌晨两点也没有个结果出来。见还是不见,无论情郎在与不在。这都不是个问题。   女人,还是无知会活得更痛快。   我快手的收拾好餐桌。和往常一样背上书包锁上房门去补习。   说起来我也算是个强悍的人了。   经历这么多,居然还能这般若无其事。   甚至还有心思观赏美男。   在电梯里,有肌肉男站在我面前秀出清晰的男人优美线条给我看。   还不错,不比我在上一世看到的货色差。瞅瞅这身段,这发电的眼神,这紧绷的手指。我心里有些燥热,说起来论心里年纪我也是熟女一枚。或许是我盯的时间太长了点,帅哥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臀线完美,双腿修长。他的手肘压在电梯壁上恰成一个弧度。这懒洋洋的美男子风情啊,真是伤不起。帅哥的意思很明显:出大门向右走,和往常一样尽量靠墙。   这条街据说是高级住宅区林立。大早上的,有人晨跑,有人遛狗。有人坐在长椅上盯着一张报纸,也有人行色匆匆为生活奔波。在拐角处,一个女子收势不及,正好将手中的奶茶泼了我怀。   老招数了。但只要有用就好。   在愤怒,无奈种种情绪之后,我顺脚进了一间专卖店的门。   八岁的孩子能穿的当然只有童装。我很快在店员的三言两语之后被打发出门,满脸尴尬之色的站在大街上。   还好口袋里有钱,我抬臂一举,奶茶的汁顺着衣袖滚落,接连被三辆出租车拒载。   没奈何,我只得沿引最后一辆出租车给我的提示过街去搭三号公交线。   座位很宽松。一个穿着曳地长裙的胖女人从我身边走过。   在茂林路下车。   那里是本地最大的商业步行街。   象我这般衣着,还没有走到百货公司门口就被商家拉入店铺,三五分钟后全身上下焕然一新。连内裤都被扔了。而现在,植入我体内的芯片是不起任何作用的。   我捏着瘪瘪的钱包,和所有逃课作乐的学生一样手里握着一只冰坐在台阶上,看小丑扮舞而自己却笑得象个傻子。   脸上俱是寂寞凄惶。   有小孩前来和我说话:“要去看电影吗?”   好啊。   在广场中心的所有小孩,浩浩荡荡的涌进影院。原来他们本就是在等一个开场,是暑假的最新大片。有人趁乱捏住我的手,在黑洞洞的影院里,我穿过一扇窄门,数条甬道,从一条垂满花枝的木廊下走过。   一辆车正停在那里。   有人坐在车内对我喊道:“126。”   这个声音我记得,是371。   作者有话要说:做个游戏,猜一猜371是谁?前面有出现过的。 ☆、67   371比我们年纪都大,来静女谷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子顶高的少女了。容貌虽然平常,但身材着实不差,又有一双好耳朵。被方特西赞做“听风辨器,无半分差池。”   这样的人理应罗致进来,做个好帮手。   371亲热的拉着我的手,见我灿然一笑喊了声:“秦姝姐姐。”,竟乐得合不上嘴。   “我跟你说,那小子可真是有趣,他居然就信了。”秦妹机密的贴在我耳边说道。   声音再低也瞒不过王郑。但王郑开车并不理会我们俩的闲言碎语。汽车飞快的驶过,或许是山川,或许是田野,或许是荒僻的野道。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秦姝拉紧了我的手,拉开车帘,透过车窗,我看见古晟壑正等在车外。   这个如假包换的古人,正露着一口洁白的牙齿对着我们笑。天蓝色的工作服穿在身上衬得他身形修长,魁梧挺拔。剃了板寸,越发衬得小模样英武俊俏。好象多年前我铭刻在心里的那个人,在黄昏的操场上对着我问道:“你就是那个孩子?”   那个永远也不能长大的怪物。   上一个敢这么骂我的人,已经被送到工蚁场化做了花肥。   我于是一脚将他踢翻在地。看他夸张的倒地扬声笑道“126,我是127啊。”   125:王郑,127:利文华。   127一把将我从地上捞起来,十七岁的少年,一米七八的个子,把我那具八岁的身子高举在天空。“你怎么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呢?”他认真的问。满头汗珠,皮肤是耀眼的小麦色。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饱满得象冬日餐桌上的一颗草莓,让人想狠狠的咬下。   “你这个长不大的小孩子。”127稔熟的将我搂在怀里。如同从前我们在一起受训时所做的一样。浑不知我们虽数年未见。但他十七,我也十六。我和他原本是戏词里所唱过的:年少艾慕,两小无猜。   秦姝牵我下车,远远的站着,看王郑上前与那人攀谈。   那人,不知道该叫他什么才好:127,利文华,纯生,古晟壑,还是替代品?   我爱了他这么些年,在我心里,他不是别人,他只是他,是我所爱的人。仅此而已,至于名字,不过只是符号。   又有什么要紧。   天,突然蓝得让我感觉到眩晕。秦妹慌忙带我入内,让人拿了点心给我。   隔着一道玻璃墙,我能看见有数十个工蚁一样的人正围着一个银色的物体在紧张的作业。他们来来去去,交头接耳。个个身着制服,表情极为严肃认真。   我第一次坐时空机去异世界时所见到的也是这幅光景。大场面,大事业,大人物。每个人都被自己伟大的牺牲感动得热泪盈眶。唯有我无动于衷。他们都当我是太紧张,连127也是这么想。于是特意过来为我鼓劲。那一年他二十三,我二十二。坐在食堂,四周是乱哄哄的一片。我原本是吃小灶特餐的人,怎么能胡饮乱吃这外面的东西。可是眼前这人,他,-----都说做了男人和从前会不一样了。他的身躯壮健如苍松,但头发乌黑,面皮雪白,眯起眼这一笑,象满树花开。   我嫉恨那个让他变成了男人的女人。   我已经不再是干净的身子。在方特西的抽屉里有我被□的全套录影。   那是训练的。你是干净的。方特西对我说:等你回来,你就能够与正常人一般无二的发育长大。   纵然那时我仍是八岁,可是过得十年八年,我也能以妙龄女子的面目出现在他面前。哪怕那时的他已过中年,秃头皱皮,肥肚油汗。那又有什么要紧,我爱的人是他,不是他的那张脸那层皮。   “等我回来。”我对他讲。男人坐在食堂怔愣的点头,在一些年以后,他却已经不再记得我。他仍是127,然而我已不再是126。他唤我辛归,派兵对我追杀剿灭。我只当他是遗忘,失心疯。被那些妇人给迷住了。那时的他,权倾天下,虽然顶着个道人的名头,身边端的是珠环翠绕。   “都是没法子。在哪山就得唱哪山的歌。若不是你太难找,我也不用顶着个纯生的名头站得高高的让你来寻。坐在这个位子上,女人是少不了的。”他摇着头对我笑道:“你身边不也是有一个陈东济吗?”   “聪明。”他赞我:“难不成你还想在这里呆下去?”   我记得那时的我,看着自己那具在异世界里居然长成了的身子,满心欢喜的应道:“是啊。能长长远远的住一辈子才好。”   他叹口气拍拍我的头,似要把我抱起但终究是不露痕迹的走开了。   多傻,那时我就应该晓得。他记得,他什么都记得,他只是生了别样的心思,要将我榨干用净,让我去顶缸送死。   而我却还兀自想着终有一日他会看见我的好,我的牺牲,我的忍让。那些横鬲在我与他之间的所有人,都将如云雾一般散退。   天地间唯有我和他,我这具不干净却已长成了的身子。终于可以骄傲的,堂堂正正的站在他面前,说:127,我也是个女子。   我就是靠这个熬过这漫长岁月中的每一次磨难,苛责,侮辱与痛苦。不管他如何的欺我,哄我,瞒我。我心里,如风光霁月一般。都只得他一人。   东济总说:你就是个傻的。   其实东济不也一样?终究是我拖累了东济,害东济身死。只余下我一人,拖着具八岁女童的身子,浑身是病破败不堪。哪怕在太阳底下多站一刻都觉得艰难。   关于这一点,我瞒得很紧。   因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得努力做一个对别人有所供益的人才能生存下去。   包括现在。   虽然所有人都倚仗我,这些从静女谷残存下来的余孽,妄想再造一艘时光机,回到过去。   王郑,向来是极有野心的。   而他,这个倒霉的冒牌货,古晟壑正一脸仰慕的看着王郑。他们二人不知道说些什么,象是终于达成共识,挽着手向我们走来。   秦姝在我耳边吃吃的笑着说:“看两个帅哥。”   是很帅。可我只得八岁,再帅,我只能看,不能吃。在刹那间我动了杀机,而秦姝不知,欢喜的笑着,对他们俩伸出手去。    ☆、68   在我与王郑,秦姝见面的半个月之后,我在报纸的广告页上看到一则消息:诚招机械熟工,待遇从优,有意者请拨打真记。   这是王郑给我的信息。371已经被人道毁灭。   秦姝,那个微胖的总是朗声大笑的女子,就这么悄然谢世再无声息。   这也是种福气。象谢谨这样镇日苟活,不知死之将至,一味的贪欢使笑,才真正是让人腻烦。   谢谨最近和章正华重修旧好,据说章要离婚,要娶她。   “高先生怎么说?”我问身边的人。   方为正欠身为我整理颈上的丝巾,恭敬的应道:“高先生中午一点与您共餐。”   这是高崇则第一次单独约我。   我不敢怠慢,如一件最最昂贵的货物,被打扮得精致秀丽于十二点五十五分被送到高氏影院。   在空荡荡的影院大厅,高崇则站在舞台中央,如一只苍鹰。浓重的阴影,洒在他身上。他定定的看着我,这样纤细小巧的一个孩子,毫无畏惧的站到了他的面前。   我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失去。   “秦姝是你杀的?”高崇则问我。   “不,是古晟壑下的手。”我坐到地板上。   “为什么?”   “水泊梁山里不是常有这一幕吗?要入伙,提几个人头来显显诚意。”   高崇则无声的笑着,盘腿坐下。   “就凭你们?”   静女谷的残孽。不甘心时光流逝一无所有,于是纠结在一起,不再以大事业为目标,只求以微末小计为一富家翁足已。   可是如果我的心只有这么大,那么我就不必对秦姝下毒手。   古晟壑用的是刀,将秦姝整颗人头砍落。   血,染红的河坝的草地。小古大义凛然的说道:“我这是在为民除害。”   然而杀人之后,小古足足烧了三天。   王郑用野鸭传信,素来严谨庄重的人也忍不住在信中说道:甚惨。   秦姝知道得太多,嘴又不甚牢。与小古相处日久,难免会漏出口风,让小古知道自己不是原装货。   真的那一个在异世界里,混得是风生水起,不知道有多风光。   高崇则自言自语说:“鬼神乱力之说,我向来是不信的。可我实在是想她。”   高氏在控制器上按了几只钮。大屏幕缓缓升起,一只病床露在台前。高崇则牵着我的手,对我柔声说:“不要怕,来,看你的母亲。”   我的生母躺在床上,容色如生。   我面色灰败,说不出一句话。高崇则满意的瞅着我。冷冷道:“可是,她宁愿做一个科学怪人也不愿做我的妻子。她宁愿死也不愿成全我的爱意。她这样乖张,我对她仍然是无所不从。所以才有了整个计划。每一个实验步骤都是来自于她的科学笔记,包括你,她的卵子和另一个人的精子。想知道你的生父是谁吗?”   方特西已经告诉我了。就在他自杀前,坐在车上,方特西的手指在我掌中快速的划过,每一字每一句,前因后果。在方特西昨终之前,唇边嗫嚅的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竟然是我的孩子。   我生母的卵子,方特西的精子。   方特西从没见过我成年后的模样,于是祖狄就为他画出。   当方特西知道了我原本是他的孩子----   高崇则快乐的说:“我一直在享受这个过程,我看着万能的方博士,用自己与最最心爱女人所生的孩子,做着残忍的实验,而给予他如此动力的,却是这是在实现他心上人的遗愿。哈,我常常在想,如果你母亲能够醒来,看见这一幕可会悔恨。”   “我,只是个商人。而你母亲,最最看不起象我这样铜臭满身,分文必较的人。”高崇则的声音变得温柔,眼睛目视着前方,似有茫然不解之色。   “我们是在电影院相逢,你母亲穿着一身灰衣,眼睛却象星子一样在闪烁。‘高先生。’她这样喊我,对我说‘我有一些伟大的科学计划。’可是,什么样的计划能比得过两情相悦,相守相爱?夫妻和乐,佳儿宁馨,这样的生活,她偏偏看不起。”   “于是我有了沐海的母亲,有了沐海。是你生母剥夺了我的快乐,是她,和方特西联手,杀死了沐海的母亲。”   “为什么?”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原以为我不会有等得到回答的那一天。”   “可是你回来了。在实验之后,如一颗归程的炮弹,炮弹不应该是在天边外如粉末般散开吗?我原想,这就是最好的结局。我曾经深爱的女人,因为对科学的野心,毁灭了我家庭。而我报复了她的子女。让她所谓的狗屁科学被事实证明为一个又一个的笑话。这样就够了。”   “可是你回来了,你不但回来,你还带回来一个真正的古人。”高崇则双眼赤红,冲上前拉住我手臂。“异时空是真的存在对不对?哪怕那个人死去,也能奇迹般的重生?”   我没有回答,高崇则退后数步,盯牢床上的女子。   这是方特西没有告诉我的,床上的女子,我的生母。方特西甚至没有对我详说,是如何发现自己是我血缘上的生父这一事实。   方特西自杀之前,人已心灰意冷。   死,是唯一的归途。   而这一切,都在高崇则的算计之中。   我听高崇则淡淡的补充道:“你所见到的那个高沐海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尚在腹中,就已经被你生母一贴毒药,母子殒命。可即便是这样,我也舍不得让她死去。”高崇则盯紧了床上的女子,脸上恨意重重。   “我许她一个家,她不要,她也不允许我拥有。我很想问她‘为什么’。可是我却担心她若是醒来,我定会亲手要了她的性命。”   “自你回来,我一直犹豫徘徊,不知该如何是好。”   高崇则看了我一眼。   所以我一直游离辗转,我费尽心思。想要找寻真相。当谜底揭开,看,我仍然只是别人棋局中的一颗子。   都是假的,年份,四周的人,还有每个人身上背负的故事。这,就是有钱有势人的爱情,剧本自己编写,演员逐个上台,假亦真来真亦假。咳咳,我笑得眼泪都淌出来。   我问高崇则“凭什么你会认为是我母亲毒死了你的妻儿?”   “她没有否认,亦没有辩解。她流下眼泪,站在那里,对我说‘对不起。’”回忆往事,让高崇则全身微颤。“我心里恨极,指着桌上的毒药对她说:你吃下去吧。”   “当她服下毒药,倒在我跟前,气息全无。我才模糊的想,我究竟是气她什么呢?是气她毒死我妻儿,还是气她不肯为自己辩解。其实只要她说,哪怕是撒谎,我就会原谅她。假装所有的一切通通都没有发生过,这是人渣才有的行径,可是,遇上她,我便身不由己。”   “悔恨来得很快,从此再没有结束。我拼尽全力,找了最好的医生,救她性命。却终究让她成了植物人。”   高崇则漠然。他按了几只钮,病床隐去,屏幕降下。音乐渐响,在色彩繁复的光线中,一个女人正抚摸着墓碑上的黑字:宜,我永远爱你。   “这是我们看过的第一部电影,就在这个情节,当我泪流满面,你母亲却对我说‘高先生,我有一些伟大的科学计划。”   “我实现了她的计划。”   “在漫长的等待里,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在电影院里与她共同观赏影片。尽管她躺在病床上,而我是守在她的身边。她不能出声,亦不能和我说话。多好,她终于静下来,再不会在情浓时对我说‘我伟大的科学计划。’”   “如果你肯和你母亲现在一般静下来,我其实是很愿意放你一条生路的。”   在疯人院,在梦庐。   可是我不肯。   我执着的走了一步又一步。   直到祭出秦姝的人头。   我对高崇则说:“我曾经一心一意想要找寻真相,可是后来才觉得,与其找一个别人给出的,倒不如创造出一个自己想要的。”   “就凭你们?”   是啊,就凭方特西的小鬼域,不出数年,我们自可赚得盘满钵满。这是我生父留给我的遗产,也是我与王郑合作的凭依。秦姝想要出卖这些计划,所以不能不除。之除以借了古晟壑的刀,是因为小古背后巨大的商业价值。   一个货真价实的古人。   王郑曾想把小古剔骨去肉,做成人型标本。好卖个天价。   这粗鲁的武人。   “你和你母亲真像。一样的为达目的冷酷无情不择手段。怪不得那个人宁可自己留在异时空,也不愿意和你一齐回来。”   “甚至不愿意留在那里,和你夫妻成双成对。”   “我说错了吗?”高崇则巨大的身体逼近我,他猛力揪住我的手臂,抵挡我疯狂的击打,并将我推倒在地。   “你这个小怪物。”高崇则厌恶的说道。他抖抖身上的衣裳,冷冷说:“我可以全程赞助你。”   “你难道不想回去吗?回去问一声为什么。回去扭改你的命运。”   “有一件事你不知道,纯生,也就是利文华,是爱着你的。他是因为你的原故,所以才去了异时空。他想要去那里保护你,带你回来。不相信对吗?去问问俞家芒。”   满眼青灰,天地突然变做黑色,而在斑斓艳丽的色彩中,一个男人反复的讲:宜,我永远爱你。   我跌坐在地板上。   听高崇则象个最最真情的戏子缓缓说:“没有爱人在身边,一切都是虚空。这游戏我厌倦了。我只想和她一起回到从前,哪怕是在异世界,只要她能醒来。”    ☆、69   开运七年盛夏,英国公谢峻府中一陆姓仆妇,骄狂愚昧以前朝辛归与陈东济之旧事,教唆幼主,被自庙里赶回府邸的二夫人秦红云当场撞破。主大怒,遂令杖毙。英国公谢峻身在外院呵止不及,而仆已身死。仆妇之子谢谦抚母尸嚎哭不止。是夜失踪,传陆谦临走时有“复仇”之志。   英国公庶女谢芷兰,时年七岁,因受惊过度,高烧不退。英国公一妻一妾,膝下只此一女,素来爱如珍宝。见爱女若此,对小妾行事鲁莽冲动未免心生嫌隙。英国公嫡妻方氏,素以德言容功名满全城。虽无宠于英国公,但行事妥贴,延医问药,极尽周全。英国公大慰。小妾秦红云于爱女昏迷之际,不思照料,反而因醋妒离府。英国公谢峻气极,于爱女榻前怒道:“好,好得很哪,只愿从此再不相见。”   下面的人跪了一地,无人敢应声。秦红云房中的大丫环春花全身伏地连连叩首道:“夫人是出府为小姐求医祈福。是奴婢忘了禀报,请国公爷责罚。”   “好一个忠心的奴才。出府为小姐求医祈福。京城的御医名医此刻都在这里,各大佛寺的方丈法师亦在府里。她秦红云要去什么地方,又要向什么人求医祈福?”   “夫人她。”   英国公谢峻飞脚将春花踢出三米开外,怒吼道:“她是你哪一门子夫人,我谢峻的夫人姓方。”   众皆失色。英国公二夫人秦红云虽不是正室,但素来是宠擅专房,在三年前,陛下曾降下谕旨,封秦红云为一品夫人及平妻。虽然秦氏最终以“臣妾平庸,当不起陛下盛宠”为名固辞。但英国公府中一应往来应酬人情庶务,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秦氏夫人在打理?所缺的无非是个正室的名。可这个名儿,不是要不起,而是因为她不要。她不要。英国公谢峻心头一痛,知道这话说得差了,可是眼看着爱女昏迷不醒,心里这把火怎么也灭不下去。   “夫君。”方氏夫人温温柔柔的上前喊了一声。   他是这女人哪一门子的夫君。谢峻一甩袍袖说:“你先照看着。”便扬长而去。这倒是这么些年谢峻对方氏说过的最最亲昵的话。也算是熬出来了。方氏眼眶一热,自有贴心的嬷嬷扶住。   “小姐的药?”   “已经煎好呈上来了。”   装在一只玉碗里,又浓又腥。方氏一咬牙,仰头就是一口。她用手绢擦擦唇角,吩咐道:“给小主子喂下。”   喂药是个力气活,谢芷兰面如金纸,牙关紧咬,得用金簪用力翘开一条缝,三四个仆妇才能灌进小半碗。   黑色的汁水横流在中衣上,素日里活蹦乱跳精灵般的一个女孩如今半点力气也无的任人摆布。   方氏不远不近的站着,嘴里不时担心的喊:“慢点,慢点。”   “主子请放心。好着呢。”有识得眼色的奴才满脸阿谀的奉承道。在这后宅,果然是得了男人的宠才能镇得住这帮小鬼。方氏心里一时间百味杂陈,看着谢芷兰那凄惨的样子,心里倒是有说不出的痛快。   她的眼泪慢慢流下,分明是为了自个儿这近十年虚逝的光阴。嘴里却喊着:“我可怜的儿。”   “夫人,且坐着好好歇歇吧。”   贴身照料了这么些日子,方氏的确也是累了。她眼前一晕,险些昏倒在地。自有仆妇将她簇拥到隔壁。更有狗腿想要占了先机的立刻飞奔到前院报知英国公。英国公谢峻满脸忧色,刚刚才坐下饮了一杯参茶吃了几块点心。听见这个消息,未免烦恼又添。   “还不快去看看。” 谢峻吩咐。这里是外院书房,向来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内院诸人,除了二夫人秦红云,擅入者死。   正夫人方氏曾经试过一次,说起来秦氏进门在前,方氏嫁入在后。尚书府的嫡女,太后赐婚,三媒六聘的正经嫡妻。成婚当日,贺客如云,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映花了涌在十里长街上看热闹人的眼。   这样花团锦簇的一桩美事。   却因方夫人在新婚次日擅闯外院书房而险些血溅当场酿成惨案。   年轻英武的英国公谢峻拥着爱妾秦红云站在书房窗前,看着哀哀哭泣的新婚妻子扑滚着棍棒下辗转,冷漠的说道:“内院诸人,除秦氏夫人以外,擅入者死。”   说起来还是秦氏救了方夫人一命,娇美的秦红云撇开谢峻的辖制淡淡的说:“这里不是奥斯威辛,你就不能成熟点?”   言犹在耳,昔日的情景历历在目。书房外的庭院老大一滩污血,仆佣们个个敛声闭气,将方氏抬走,再用桶装了水来刷地。年轻的英国公谢峻只觉得乱声扰耳,砰的一声将门窗紧紧关上。   “你还是不从吗?”谢峻问。眼中心底全是志在必得跃跃欲试的野心欲望。   这一过就是近十年。   他们有了兰儿。而他,谢峻无声的扯了下嘴角,双眼直直的望着房顶,似要将房梁戮出一个洞。   “夫人可有消息?”谢峻问。   身边无人应声。他于是端着一盅茶,合上眼,将那天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陆嬷嬷,芷兰,故事,陈东济,辛归,陆谦,杖毙。秦红云向来爱惜羽毛,绝不肯也不屑让手上沾一丁血,背一个抢夺的名声。到底是什么事这么要紧,竟逼得她大怒。   打杀个把下人也没甚要紧。可事发当夜,她竟是与陆谦一齐失踪。   如果说是被陆谦胁持,那么为什么她会说那些奇怪的话:竟然是他,竟然是她。   到底是哪个它,是他,她,还是它?   连定情时送给她的随身不离时时在手的指环也已取下放在桩台上。   这么说,秦红云是自愿走的?   放弃了丈夫,家庭和病中的孩子。   只为了和一个年仅十九岁,出身低贱的奴才私奔?   英国公谢峻。时年三十三岁。十六岁掌兵,统帅千军万马,运筹帷幄,歼敌于仟里之外。十七年来,手上斩落人头无数。其威名赫赫,不仅限于军中,在朝堂之上,亦被倚为国之栋梁。   二十六岁娶妻,却独宠爱妾秦红云。坊间有传,方氏夫人尚是处子之身。就是这样样仟疼万爱,含在口中握在掌心里珍爱的一个女人,如今竟跑了,还是和一个下九流的奴才私奔!   英国公谢峻只觉得气血上涌,竟险些吐了出来。这时窗外有人一声惊呼:“公爷,小姐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苦夏。 ☆、70   一听说爱女醒来,谢峻不由得喜上眉梢,他提脚就走,快步闪过回廊。一路上都有人向他请安道喜。   小姐醒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谢峻一时忘了烦忧,嘴角高高翘起,一进房,瞅见紫檀木床上半坐着的那一个,果然醒了。谢芷兰面皮雪白,双目无神,但还知道伸手要抱,低低的附在耳边喊一声“爹爹。”   “儿哪。”英国公谢峻欢喜从心底弥漫出来,紧紧的搂着谢芷兰不放,喝令道:“还不快请太医。”   太医令早就在一旁候着了,三根指头搭上去,另一只手捻着额下的山羊胡子。沉吟片刻,说道:“恭喜国公爷,脉相沉稳,吃上两贴药,静养些时日,便可无虞。”   身边早有嬷嬷仆妇将太医令迎出到偏厅开方子。留在房内的人呼啦啦早跪了一地。恭贺之声不绝于耳,放在平时,英国公谢峻会把一个赏字喊得又脆又利,可是今天稚子在怀,他心里涌上的除了失落,就还是失落。   “娘。”女儿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在耳边响起。   谢峻手上一紧,方氏夫人早在一干侍从的拥簇下赶到。方氏的脸上全是温柔雅致,“公爷。我来吧。”   但谢芷兰一双手把谢峻搂得死紧,嘴里一迭声的喊:“不,不。”最后索性尖叫起来。双手乱抓,虽在病中,却摆出一副拼死挣扎的劲头。   方氏那张贤良温柔的脸就有点难以为续。一些往事,从谢峻心底泛起,让他不由得沉着脸如往日一般对方氏冷声说道:“这几日你也辛苦了。且下去歇歇。这里有我呢。王嬷嬷。”一个容长脸高个子行动爽利的婆子上前应道“是。”   “姐儿-----。”谢芷兰这屋里原本是以陆嬷嬷为大,素日打点得十分齐整。如今突生变故,少不得再挑一个人出来当家。谢峻也不管方氏站在一侧珠泪滚滚,只觉得满眼看去个个都不似好人。他素日杀伐决断惯了,自不以他人的眼色为意。便语速极快的说道:“王嬷嬷,春兰,秋菊你们三个带上姐儿跟我住到外院书房。收拾一下,现在就把姐儿挪出去。”   “兰姐儿,可要跟着爹爹一齐住?”   谢芷兰一双大眼含着大大的两滴眼泪,身子软软的靠在谢峻怀里,小脸微红,额上密密的沁出些汗。谢峻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化了,再也说不出别的。索性将被子把女儿一裹抱起来说:“咱们现在就走吧。”   方氏在身后早哭晕过去。   谢峻充耳不闻。过院穿墙将女儿送到外院书房。早有人赶在他们父女俩到达之前将书房的被褥换成了新的。太医新开的药方也已经煎好,谢峻不停的小声哄着女儿,直到女儿喝完药睡实了,这才轻手蹑脚的走开,屋里屋外,仆妇家奴将书房围得是密不透风。朱师爷站在书房外的小院里向谢峻拱拱手,这表示“终于有了消息。”   这已经是秦红云失踪的第三天,若不是红云那天打人的场面太过于惊骇,若不是外院的陆谦也牵涉到其中,若不是方氏在红云失踪的当晚就将这事张扬开,借着芷兰生病的名头,方氏以嫡夫人的身份大张旗鼓的从后院清修的庵台杀回芷兰的院里。   院里没半个掌事的人,芷兰病在床上烧得厉害。方氏这一嚷,满府的人竟都知道了。虽然当晚就打杀了几个镇住了场面。可红云----谢峻的一颗心在油锅上翻来覆去的受着煎熬,脸上声色不露。朱师爷跟着谢峻后头,穿过一重又一重院落,到了一个最最机密紧要的所在,这才对谢峻深施一礼说:“有消息了,夫人两天前出现在诸家镇,在那里住了一晚后,进了蒙山。夫人身边并无他人,而且在夫人上山途中,这一路都有记号。”   是英国公用来传递密令的符号。谢峻将朱师爷呈上的手书仔细的看了又看。脸上不由得泛出喜色。   “红云是个能干的。”谢峻将密报就着火烛一口气烧了,看着纸灰在铜盆里打了五六个旋儿,方才微笑着说:“只是没料到咱们寻了这么久的人居然就藏在我们府里。”朱师爷接口应道:“更没想到那人居然就是陆谦。”   “是陆嬷嬷。”谢峻更正道。“若不是咱们知了先机,红云那日因身体不适提前从庙里返家,机缘凑巧听到了故事的结尾,这事,怕还是一个谜。现在想起来,陆嬷嬷携子投靠卖身为奴,是早有预谋。她一个妇人,也算是忠心一片。只可惜红云操之过急,竟生生的将人杖毙。想来是在我这公府里养得太好,三十棍下去,就送了性命。”   “可若不是用陆嬷嬷的命作饵,也引不出陆谦。”   谢峻点头称是。“只是苦了红云,白白背了这样一个名声。那方氏恁的可恶,嫡妻嫡妻。这么些年,若不是红云对那方氏百般容让,早八百年我就将那女人撵出府去。”   这是国公爷的家事,朱师爷自不好多言。只是微笑不语,谢峻心里明白,但放心不下,少不得又多问一声:“人可跟上去了?”   “一直都跟在夫人身后。一有消息就会呈过来。”   “没料到啊,宝藏竟是在蒙山。”   蒙山距离京城也就是两天的脚程,因山上有座蒙顶寺求子极是灵验,故而烟火鼎盛。善男信女,四季供奉,流水样的在山道上穿行。此处不仅寺庙名声在外,其景色之优美也是远近闻名。远望如“静女其姝,爱而不见,令人搔首踯躅。”春来踏青,夏来避暑,秋来揽胜,冬来赏景。蒙山四时山景不同,引来无数游人。“进宝山而空归。”谁人能够想到陈东济自前朝搜刮来的金银珠宝竟深埋在这蒙山的某一处。   昔年陈东济以嘉德和尚的名头坐化之前,其座下四大弟子各入宝山弘扬佛法。但坊间有传言。最后得了陈东济衣钵的是他灶下一个烧火的僧人。   衣钵,什么是衣钵?民间的人俗气,在他们看来,衣钵不过就是家当。这天下谁人不知当年陈东济领僧人进京,身后是数十万的队伍,逼退哀帝,连显赫一时的纯生亦折于其翼下。哀帝虽然蠢懦,但数百年王朝累下来的财富,岂有不令人眼红心跳的?但偏偏本朝以清廉起家,内府空空。前朝的金山银海竟是半根毛都没有找到。   若不是数年前因为机缘巧合谢峻晓得了一些个中机密,只怕他也和别人一样,把“陈东济的宝藏”当做一桩笑谈。   英国公谢峻在书房里踱步,朱师爷早退了下去,房里空空的就只有他一人。   若是红云在,少不得夫妻俩说说笑笑,剖些亲密知心的话。   这数年来都是这样过的。   如今一朝落单,谢峻心里竟生出丝丝寂寞之意。   果然是被那女人给惯坏了。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可有拿捏住陆谦?   他正在胡思乱想。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夫人。”小厮高声喊。   是方氏。   谢峻面色一沉,音调却极软和的说:“请夫人进来吧。”    ☆、71   蒙山,清晨。   雾,如仕女身披的纱巾,在山间缓缓流淌。几个小沙弥,兴兴头头的走在山间小道上,最后头的那一个生着一张俊逸的俏脸,眉眼含忧,脚步凝滞,似有难言心事。   “虚空,还不快点,到晚了大家又要挨罚。”   蒙顶寺的方丈敬正法师是个慈蔼和气的人,但敬正法师的师弟敬德却为人严苛。敬德执掌寺中庶务,对寺中子弟督课甚紧,执法方正不阿。寺中诸人没有不怕的。虚空五岁入寺出家,在寺中一向寂寂无名。虽然皮相甚好,但出家人讲究四大皆空,倒也没有人在意这个。他在寺中过了六岁,平平安安长到十一。人虽年幼,但身世似一把重锤日夜在他心上敲动,倒把一个原本青葱的少年弄得人如死灰,心境槁然,如八十岁老翁万物不萦于怀。原以为就这么过完一世,但没曾想事出意外----少年的脚在山道上踉跄,同伴趁势拉了他一把。   “虚空,你又怎么了?”师兄喊。   师兄慌忙跟前前,嘴里连声应:“来了,来了。”   他们把砍下的柴禾背到厨房里去。早课业已结束,厨房里还剩了些冷粥冷馒头,站在院子里就着咸菜,迎着清晨的凉风三口五口咽下就是一餐。十一岁的沙弥,在这寺庙里有的是活可做。除了砍柴生火洗碗摘菜,更兼打扫种地收割,这是寺里最最次等的杂役才做的活。而有些与他们同龄,被主持法师认定为“与佛有夙缘,有慧根”的沙弥们却是在经院,在前殿干着轻省的活计。听的是佛法,受的是点化,一双手,洁净无痕,哪象“虚空”这般乌迹点点,一到初冬就肿成肥胖的包子,连卷都卷不起来。   虚空三两下吃完,不等厨房里的师傅招呼,便自己走到水池前清洗:肮脏的碗碟,一撂一撂的洗净了堆在桌上。成捆成捆的菜,摘好后浸泡在水里漂洗。手里拿了一柄刀,虚空动作利索的运刀如飞,把菜切成细丝,或是大块。而此时庙里的钟砰砰的敲了数下,提醒厨房午膳的时间快到了。   在蒙顶寺宽大的厨房里,七八个僧人有人在蒸馒头,有人在煮粥,有人持了大勺在锅里旺炒,有人把馒头,粥,菜一大盆一大盆端到厨房外的大屋的桌子上放好。虽然在这蒙顶寺的厨房里,虚空已经做了六年的杂役,但是疲累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健旺从心底真正的消失。有时候在阳光映射的恍然间,虚空会觉得时光仿佛停滞,他仍是那个在锦绣堆积里无忧无虑的婴孩。一室馨香,有女子轻柔的呼唤:“我的儿哪。”   母亲已经走了,而过去的一切皆是冤孽。那全部的所有,他都理应忘了,可为什么前日在救起那个奇奇怪怪的女孩子之后,当那女孩说:“我叫兰儿。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他却没有说:“我是虚空。”反而脱口应道:“我叫关子豪。”   就是那一个绵延百年,满门清贵的世家大族。母亲曾说:“你祖父是太祖朝的探花郎,你父亦为进士及弟,想我儿将来必定也是文彩名流,名满天下。”   母亲没有等到那一天。一个乡间教书先生的女儿是进不了那样的豪门巨宅的。他这个私生子也一样,只能在母亲死后被人送到寺院里栖身。虽然他姓关,虽然他已经可以明明白白在纸上写出:关子豪三个字。可是那个男人,也就是他的生父仍然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把他送到了蒙顶寺,并改名为“虚空。”据说,这二字是源于他祖父的亲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的生命的的确确是一场虚空。   当最后一锅菜终于端上桌,虚空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后厨的柴房,他顺势倒在稻草堆上,不知不觉就睡过去。隐隐的有僧人们整齐的脚步声和佛经念诵声传来,外间的大屋有轰的一下巨响,筷起筷落,细细碎碎象一秉刀,那个被他救起的女孩,兰儿坐在一棵树下,眼中神彩莫名,“关子豪,那是你过去的名字吧。你的现在,和你的将来呢?又是个什么名字?”   可他哪里还有将来,从现在的永远,他都只能是“虚空”二字了。   和往常一样,虚空觉得自己已经做了一世的梦,但他却准时在半柱香后醒来。该去收拾屋子,洗碗,打扫厨房了。一切都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如果他运气好,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厨房里的师傅就会推荐他到后殿打扫房屋,然后是为施主们添香加油,在佛前念经,如果运气够好,或许有一日他也能进入经院。   这样远大的前程,是蒙顶寺里所有“与佛没有夙缘”的沙弥们所期盼的。   如果他没有那样被人质问过的话。   兰儿说:“出生不由得你,被扔进寺院也不由得你,难道你的将来是否只是虚空也不得你。这冥冥中真的有一只手拨弄着你,让你不由自主只能听天由命?”   兰儿笑了:“我不是你,我来此地,是要拿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等我腿好了,你就不用再给我送馒头。我们不会再见面,你说过的,你三十岁之前都会留在厨房里洗碗或是在后殿打扫房屋。”   “虚空。”一个师兄在喊:“你又要出门采药吗?”   虚空谦恭的弯下腰低声说:“是。”   “你真是勤奋。”   再勤奋也不过只是三十岁之前留在后殿和一堆灰暗发霉的家俱做伴。关子豪,如今他的名字是“虚空”,拿了一只锄头背了一只背篼,戴着顶草帽,向着背山走去。   在经过山门的时候,有一个女人与他擦肩而过。   “小和尚,你的东西掉了。”秦红云喊。   虚空接过秦红云递到他手中的一块布巾,略施一礼说:“多谢施主。”   给兰儿的馒头还有一点素菜好好的藏在怀中。午后的天光正好,秦红云看着小和尚慢慢向大山深处走去。   苍翠的山林,茫茫无边。   自来到这个世界,秦红云第一次生出无力之感。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并杀了那个女孩。   动用英国公的兵力,或暗卫,才是最最有效的办法。   可是----   一时间,秦红云心里万般为难,站在山门前听风猎猎的吹过,只觉得双腿酸软,身上乏力,没个着落。    ☆、72   下午,当太阳缓缓逼近半山,虚空这才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兰儿的藏身之处,与往日不同的是,兰儿并不是一个人独坐在山洞的花树下等他,有一个男人,一个虚空从没见过的陌生男人,正坐在她面前与她密密的说着什么。看见虚空,那个十八九岁身材修长,相貌英俊的男子脸上现出残酷的笑意,手中一柄长剑飞出,正正的横在虚空的颈项处,年幼的小沙弥,连哼也哼不出来,惊骇得瞪大眼望着兰儿,象是在问:“说什么自己对你也有救命之恩,若不是我采草药巧遇,将你从半山处救起,你此时已经命丧悬崖,哪里还能好端端坐在此处,看人取我性命。”   可虚空不晓得,兰儿向来心狠手辣,对人对事,尤其是对己,没半分怜意。区区一条性命,何曾会在她的眼里。可是小和尚无知,竟在这三天的相处里将他自个儿的身世来历说了个底掉。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兰儿于是惊呼一声:“不要。”   陆谦知机,将剑撤开,惊鄂的说:“是这位师傅救了你么?”陆谦立刻拜倒在地:“多谢恩公救了我家小姐。”   小姐,原来她果然不是普通人。虚空倒退一步,救她的时候就看出来了,遍身的绫罗绸缎,满头金玉翡翠,眉目姣好,虽然是在难中,但举止却有异于常人,那一身的气派,呵止的风度,岂是寻常人家出身。   问及她为何会悬在半空,她只是淡淡的说为府中的奸人所害。   如今府里的人既已寻来,她岂还会在这荒僻之地等他每日下午送几个冷馒头?虚空一阵心凉。他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期期艾艾的问:“你还要吗?”   馒头。   “纵有仟年铁槛寺,终需一个土馒头。”兰儿握着纸包,嫣然一笑说:“虚空师傅,多谢你了。”   “咱们走吧。”   虚空眼见着那个年轻男子把兰儿抱起来,他们再没看他一眼。   “我将来去哪里寻你呢?”可是,他还有什么将来,他的将来,是在后殿里发霉生灰,可凭什么他要接受这样的命运,说起来,他可是堂堂正正的关家人。   “这是给师傅的谢礼。”一只小小的玉牌塞进虚空的手中,陆谦低低的说:“谢家有女,不幸至此。望师傅从此守口如凭,给小姐一条生路。山高水长,日后若有相见之机,再容拜谢。”   虚空茫然的嗯了一声,一个玉牌在手中握得死紧。他眼瞅着他们消失在密林深处,脚下树叶杂乱,一脚踩上是吱嘎的轻响。兰儿这几日栖身的山洞,早已被清理得一丝儿东西都没有,有鸟雀轻响,泉水淙淙。这一切都恍然如梦。虚空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了蒙顶寺。   倒是有人在山门前喊他:“虚空,你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一个师弟机密的对他附耳说:“这几日可要当心些,英国公府正在寻人呢。”   “寻什么人?逃奴?”   “不是,我听来上香的一个夫人的丫环说,英国公府里丢了一个要紧的女子。”   女子?姓谢?   虚空恍然,原来都是可怜人。   他回到厨房照旧做他的杂事,一切如常。只是面皮绷得越发紧了。手下有劲,一筐罗卜不到一个时辰就斩得七零八落。厨房里师弟骇笑说:“虚空,你既有这个力,何不去做大将军。”   关家历来以文臣显世,百年以来就没有武将出身。   关家。   虚空双眼滚滚,入睡时还睁得大大的。墙顶上的灰,墙角上的蜘蛛,每一个角落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   就这么过了两天。   那一日午后,他正在院中劈柴,突然有人持刀闯入。领头的是一个肥头胖耳的壮汉,看形状好不凶神恶煞。   “说,陆谦在哪里?”   陆谦?虚空摇头,他哪里认识这个人。但那群人如狼似虎,早将他双手反剪,将他全身上下搜了个遍。   一只玉牌被摸了出来。   正是陆谦素日戴在身上那一个。领头的军官万没料到竟一击得手,反而慎重起来,再不敢大呼小叫。   “把这小子绑起来,送到夫人那里去。”   不能绑。因为今天是送子娘娘显圣的大日子。一个蒙顶寺,人来车往,香客如云。更有京中的贵人祈福请愿。   英国公府的一群暗卫悄无声息的拥着小沙弥绕到后殿想从后山回京。看那小子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可是,没曾想,他竟一把推开人冲开角门撒腿就往前殿跑,嘴里还一直嚷着:“英国公府要杀人灭口啦,英国公府要杀人灭口啦。”   领头的暗卫骇得魂飞魄散,一个沙弥而已,多少年江湖,岂能栽倒在此,眼看着有人瞅过来,有人望向这边,还有人向这里奔跑。暗卫们极有默契的四散入人海。   倒是虚空被踢了一个倒仰。   “叫你浑说。”踢他的人,正是敬德法师。   “我没有。”虚空喊。他虽然没有见过英国公府的人,但却在寺里做打扫时捡拾过英国府上香时散下的字符香烛等物。那上面的徽记与玉珮上的一般无二。谢家有女,关家有子。他们果然是一样的人。   虚空被踢得在地上滚来滚去。   他奋力向着前殿的方向奔逃。再呆在这里,也不过是死,就算死,也要死出个人样。十一岁的虚空。浑身是血,沿着长廊向前,奋力一跃,跌入正在上香的人群。   这是崇庆十一年六月初三,就在这一天发生一件轰动京城的大事。蒙顶寺的沙弥虚空,被僧人敬德虐待并险些丧命。   而蒙顶寺素以宽厚仁慈闻名。在接到御史的奏报之后,圣上大怒。下令彻查。领头的正是以铁面著称的关正峰关大人。   关大人雷厉风行,将蒙顶寺查了个彻底:私蓄土地,收容逃奴,为利钱逼死农户,甚至还有蓄倡留妓之说。   一月后圣旨下:蒙顶寺所有僧人发配西北苦寒之地,所有寺产充公。   盛极一时香火鼎盛的蒙顶寺就此风飘云散。满京城的人都唏嘘不已。但不待他们将这桩丑闻翻来覆去的掰个够,另一件大事震惊并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   素来以“宠妾以致于灭妻”而闻名的英国公谢峻,据称已于原配方氏和好并夜夜宿在方氏院中。有可靠传言,如今的英国公谢峻满心满意的都是希望方氏能为自己生一个真真正正的嫡子。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抽了。不能回复,系统提醒我说:缺少参数。   参数是什么?不解。   前一段时间因为“蜜糖”所以心情不好,努力调适中。争取日日更新,早日结文。 ☆、73   英国公府中的仆佣所看到的与坊间传闻毫无二致:自小姐病愈,自称外出为小姐祈福延医的二夫人秦红云一进家门就被软禁在“怜香院”里,再也不能外出。对外只称是在养病,高门大院一应往来事务,俱是方夫人在打理。   而且怜香院是什么地方?地处英国公府后门的荒僻之带,连野猫也不愿意经过的地方。房舍虽然精巧,却是专供前前任英国公用来包小戏养花娘的地方。让二夫人住在那里,这不是明摆着打二夫人的脸吗?   二夫人,听听,从前谁敢这么喊哪?   但现在可是嫡庶分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连她谢芷兰,也不过只是个姨娘养的庶女而已。这吃穿用度上,得亏了大夫人大方,不计较。一应的都嚼用都与嫡出的一般无二。只是,那些心眼歪的,想要在嫡庶之间讨个巧,通通都发卖换上新的,可靠的人。   于是一夕之间出现在谢芷兰身边的全是新人。   一个面孔清秀,身材娇小,年约七八岁左右的女孩侍立在谢芷兰面前,轻声说:“奴婢见过小姐。”   春兰与秋菊早被打发到怜香院去了。谢芷兰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得,只能淡淡的应了一声。   或许是仗着年纪小,那丫头口齿伶俐的说:“奴婢从前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兰字,不过嬷嬷们说冲撞了小姐,所以现在改了。小姐就叫奴婢辛儿吧。这是奴婢的新名字。”   谢芷兰清丽的小脸上毫无表情。好几天了,自从二夫人被搬到怜香院,她是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可无论她怎么使力,素来对女儿宠溺万端的国公爷也没有来看过一次。更别提听谢芷兰儿哭诉。只是在闹得最狠的时候托人带一句话过来:听母亲的话。   母亲?方氏?   “我娘呢?”谢芷兰硬生生忍着心痛,扬脸问。不出所料,她得到的是一个胖头团脸,一副大便样的老嬷嬷冷漠的回答:“姨娘在怜香院。夫人有话,若是姑娘还想不清楚,还不能有一些大家闺秀的端庄,那么就长长远远的呆在这院子里,几时想明白,几时再出去。”   谢芷兰的眼泪哗的一声如同飞雪一般再次撒落。   这般没用,还当自己是林黛玉么?   辛儿一声冷哼,嘴上却极讨巧:“我去给姑娘端药。”她一溜烟的跑出去,去到小厨房。姑娘的药正煮着呢。一个容长脸面约有十二三岁大的小姑娘正红了眼圈骂道:“你们这些黑了心肝的,居然敢耽误夫人的药。”   “夫人,呸。那是姨太太。”   “你们这些见风使舵的奴才。”   “哟,敢情你不是奴才,你不是奴才,莫非你还是主子。人还没地里的秧高呢,就想爬上主子的床。做主子,你也配!”   胖胖的厨娘来个下蹲,做出请安的样子,挖苦道:“请秋菊主子的安。”   这就是秋菊?   辛儿站在一旁听得是津津有味,她不怀好意的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在记忆中曾经想要与朱师爷“风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的女子。这面相挺善的啊。不象是能干得出那么“轴”的事的人。   肯定是被秦红云那个主子给教坏了。小身板,没脑子,也不看看这府中的形势,居然就想上演一幕“司棋砸厨房。”是要给谁出气啊?不管如今的秦红云是真失宠还是假软禁,都由不得下面的仆人火上浇油,给人添乱。除非------辛儿灵活的在厨房跳来跳去,躲开那些个流弹:鸡蛋啊,黄瓜啊,面粉啊。虽然不能造成致命伤,但自她卖身入职,她可就只有这一身衣裳。弄脏了可没法换,总不能光着身子做职场精英吧。   厨房里乱成一片,早有婆子循声而来。   “反了,反了。”领头的女人气哼哼的:“把他们都绑起来,拿到夫人面前去发落。”   参战的诸人,粽子似的被拎成一串。   “那姨太太的药?”   “就劳烦这丫头走一趟吧。”   这就叫得来全不费功夫。   年幼的辛儿拎着药盒,晃晃悠悠通往怜香院的小道上。   见了面该说什么,是高喊一声198,还是低眉顺眼跪下请安。   路短脚快,辛儿还没思量出个结果,人就已经站在了怜香院的门口。精精巧巧几间屋子,室外悄无一人。小扣柴扉无人应。辛儿是个胆大的,自己上前轻轻把门一推,一个女子正坐在窗前习字,体态婀娜风流,面目姣好,正是秦红云。和辛儿记忆中的影像毫无二致:眉宇舒朗自信。在秦红云用眼神的暗示下,辛儿沉默的把药放在桌上,然后躬身退出。   “是新来的丫头?”谢峻从里屋转出。秦红云见他身着雪白中衣,露出半边□的胸膛。在谢峻的身后,是满脸娇羞之色的春菊。   这样的戏码:谢峻专挑她的贴身丫环下手。自他们相识以来已经持续了八年。一个抗战都打下来了。秦红云专心习字,对自己默念道:我看过“A片”,我也看过“一念起。”无论是□裸的□易,还是男女间恶俗的调戏。对我都毫无影响力。我留在此地,只是因为我一直以为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以为我将老死于此,终生不能踏上归家的路。是陆嬷嬷告诉了我,原来真的真的有人回去过。可是我为什么要把陆嬷嬷杖毙?难道真的是因为舍不得芷兰吗?   秦红云雪白的脖颈猛的被人向后一拉。她精致秀丽的面孔被谢峻仔细端祥着,听对方说出残酷的话:“不用在人前和你装出恩爱的模样可真舒服啊。春菊,看好她。”   春菊应了声喏。其实不用答应得这么响的,这周围全是暗卫,她秦红云可谓是插翅难逃。事实上,自从他们相识起,她就从来没有逃脱过谢峻的掌控。不管她来自于哪里,也不管她曾有的世界是多么的强大。   谢峻曾诧异的问:“是谁让你们做这样天真的游戏?以为来自于异世界就可以在此地为所欲为?要知道,掌控世界的钥匙,第一是心术,第二才是技术。你能够把你那个世界的技术带到此地吗?你不能?而若论心术。红云,你有什么依凭,会觉得你能够高人一等?除非你通晓历史前进的轨迹。你能够未卜先知。可是红云,你已经明明白白告诉我了,在你的脑子里,是没有这段历史的。这段历史去哪儿了?高祖,成宗,英国公府的祖先牌位足足占了一间屋,它们怎么会不在呢?”   “出了什么差子,红云,如果我能去看看。”谢峻露出悠然神往之色。秦红云记得,那时她与谢峻才刚刚相识三个月。她被他占了身子,百般娇宠在手心,甚至想自毁羽衣:那艘带她来此地的船,一直被保存得完好。她天真的带着他去,更一往情深的对他说:“毁了它,阿峻。从此我与你白首不相离。”   而谢峻嘲笑的看着她说:“与你,你这轻信爱情的傻子?我爱的女人,必得志向远大,有凌云与我并肩之才。红云,你有何德何能呢?你不过是个实验品。”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情节,有人猜到没? ☆、74   实验品。谢峻说得很对,从头到尾,她秦红云就是一个实验品。那个女人偷偷摸摸瞒着所有的人,做了这个她成品。不仅给了她生命,不仅给了她生命,甚至还给了她这张脸。与那个女人一模一样的脸,不差分毫,连扁嘴皱眉撒娇的小动作都一模一样。当她在手术台上醒来,她所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喔,那女人叫“阿云”。高崇则曾不止一次的喊:阿云阿云。而她就躲在帘后偷偷的看。英俊高大事业有成的高崇则是高氏唯一的继承人,也是城中所有女人倾慕的偶像。她,秦红云很不明白,为什么阿云会不尽快和高崇则结婚,却把时间耗费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科学实验。很伟大,很高尚,很光荣吗?   她想偷偷问阿云唯一的帮手俞家芒。但俞医师比阿云更严肃,更可怕。阿云总是天真的,象个孩子似的逞着心意做喜欢的事,却看不见周围的一切。比如俞医师眼中强忍的爱意,再比如她心底的恨。   其实她也曾对阿云满怀感激。毕竟她是孤儿,流落在街头,三餐不继,饱受欺凌。如果不是阿云,如果不是阿云把她带回实验室,那么或许她已经暴尸街头,这还是好的结局。她真正怕的,是奔波劳碌却仍是生不如死。   象她这样的人,啊,秦红云茫然的抬头,望着窗外。谢峻已经走了,春兰跟在他身后。他们要去哪里,他们又要做什么?她全然不想管,她只是害怕此时的寂静,害怕这一无所有的空虚,害怕她终有一天不能再强撑下去,害怕她不能做到谢峻的要求。谢峻是怎么说的?-----我会好好的养着你宠着你,把你的名儿挂得高高的让人来寻。等到那时,就让我代你坐船回去。这地方,我实在是厌了。耍来耍去都是那些心计,手里持的不是刀就是箭。让我也去你那里见识一下,什么是枪,什么是炮,什么是用一根线就能说话的东西,什么是坐在家里,就能见看到仟里之外的眼睛。还有那个女人,那个发明了这么多奇思妙想的女人。红云,她真的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不,是她长得和阿云一模一样,俞家芒给她做了脸。尽管俞医师是不赞成的。可是,谁能拗得过阿云呢?连高崇则不也是对阿云百依百顺?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高崇则的样子。高氏,从清晨旭日的光晕里走出来,一身雪白,如同神祗。“阿云”,他的头亲昵的抵着她的前额,那清爽好闻的气息,让她几乎喘不过气。“阿云。”他一声又一声的轻唤:“哎,你今天怎么不爱说话。”她是不敢说话,阿云去了实验室,却把她抛出来和高氏约会。   “你去你去。保准他高崇则认不出来。家芒,我相信你的手艺。”   阿云一边说,一边笑得乐不可支。   那时她第一次觉得阿云有点蠢,做女人的哪能这样把自己的男人往外推。可有道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虽然俞家芒帮她把什么都补起来了,可她从前又不没做过这一行。去就去,和阿云一般的穿着,学阿云一般的讲话。渐渐几可乱真,甚至可以在俞医师的眼里收获到几分痴迷。而俞家芒与阿云是师兄妹。   “所以高崇则一定看不出来。”阿云说。   高氏的确一无所知,他待她如无上的珍宝,小心翼翼,爱如拱璧。连爱抚的眼神也含着数丝辛酸。   “阿云,这是你第一次把我放在了你的科学实验之前。谢谢你,我将用我的全部回报你的爱与深情。”   于是便有了那快乐的一日。他们打马看花,在青绿的山谷和幽深的密林,事先阿云已经叮嘱过了,少说话,或是不说话。做一个默美人。毕竟她来自于街头。可是仿佛只要她陪在他身边,以阿云的身份,就能带给高氏无上的快乐与幸福。高氏将好软糯的手紧握在掌心,深深一吻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而她要回来查书才能知道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阿云却立刻就明白了,或许是这种话听得太多。阿云若无其事的一笑怅然道:“我想看清楚这个世界。”   这句话她听不太懂,她能看懂的是阿云眼中的野心。   她的心,就是在这一刹那悄悄转变的吧。她觉得,以她从前做姑娘所依凭的观念来看,一个女人不应该这样糟践另一个男人的真心。不管以任何理由,如果爱,请付出你的所有。如果不爱,那么要么银货两讫,要么转身走人。   拿别人的真心作耍,嘴里却口口声声说:我爱高崇则,所以,红云,请你替我出去看看那个世界。   坐进时空机里,飞到异世界。   高崇则什么都愿意给阿云,区区一笔金钱而已,只要能哄心爱的女人开心。可是高氏没有想到的,是阿云留了一手哄着他。   她猜,不,是她能证明,阿云之所以把她从街头拎回来,背着人找俞家芒给她整容,是想让她秦红云留守此地,而自己却坐着时空机外出逍遥。“去看清楚这个世界。”这是阿云最初的想法吧。可是,是几时,变成了“红云,请你替我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一次毫无把握的飞行,一次离开就不能再回来的旅程。她为什么要去?她为什么要代人出去送死。她的心愿,从来,且只会是安安静静的守在此地相夫教子岁月静好。在她被强制性的读过那么多书,在她知晓了这世界原本有如此静谧的生活之后。她怎能,放弃自己的生命,罔顾自己的幸福,以他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的身份存活并被放弃。   她怎么甘愿?   恨意就是那时候种下。   如此蓬勃盛放,以致于阿云终于在她的设计□亡。而高氏始终不知,与他相爱的不是阿云,却是她。   是她,秦红云。孤独的流落在异乡。因为恐惧而不敢回家,唯有泪流,唯有屈辱无尽。   作者有话要说:流着眼泪赶了一章。 ☆、75   抄没的旨意一下,蒙顶寺即被掘地三尺。但正如谢峻事先所料,根本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一块动力板。这是秦红云给谢峻的说法:只有塞入动力板,机器才能启动,才能带他进入异时空。   原本是鬼神乱力之说,但他却相信这是真的。数年前,谢峻曾亲眼见证秦红云坐在圆状物里从天而降。门自动弹开,碧绿的草地,淡蓝的天空,有花香萦绕鼻端。谢峻带着四个贴身侍卫因为追赶猎物而逗留山间,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看着那个不知是陷入沉睡还是昏迷中的女孩儿,十三四岁的样子,面孔清丽无比。在日落晚霞的映照下,仿如神仙妃子一般。谁也不敢上前,在久久的迟疑之后,谢峻退后两步,手起刀落,四个侍卫一个不留的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是他心狠,而是如果此事外泄那么将会死更多的人。   他一个人把侍卫的尸体藏好,连血迹也尽量用乱草掩过。但腥甜的气息仍然飘浮在空中,啊,不要紧,这是他的地盘,不管对方是人是妖是神,他,谢峻,未来的英国公都有足够的能力去应对。   他等足五个时辰,秦红云这才醒来。美人如月下昙花般初绽。那一年秦红云十四岁,虽然她自称二十。好吧好吧,她来自于一个奇怪的地方,在此地举目无亲,甚至在整个旅行过程中她赖以存活的机舱也因为失去动力而再也不能动弹。如一只受困的野兽,被置放在洞穴深处。银光闪闪,每一个部件都透着精美与庄重。   她向他演示过:升空,旋转,天空与土地以一种谢峻从没想到过的视野与角度在他眼前盛放,夜晚的星子,炫目的日光,扑面向他袭来。无论是手中的弓还是腰中的剑,都毫无使力之处。自醒事以来,自知道自己将承袭英国公爵位,将祖宗蒙尘的姓氏名讳发扬光大以来。谢峻从未象那一刻这般陷入无能为力的恐慌之中,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他把这种情绪强压下去。要知道他,英国公谢峻横刀立马,于万仟人中厮杀出一条血路。他所历之地,素有修罗场之说。没有人可以控制他。即使是从天空中再次降临的神祗。   近十年光阴过去,他终于等到这一天。   如今的谢峻,已不再是热血澎湃对异知的未来充满好奇心的少年。居庙堂之高,涉江湖之远。沉稳,厚重。换言之,也就是残酷,冷血。   “要盯紧,看看谁会和她联系。”   春兰省得谢峻口中的这个她指的是秦红云,立刻灵巧的点点头。春兰迟疑了一下,仍然把今天厨房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的说出来:这事有蹊跷,厨房里当差的钟嫂子向来谨慎,断没理由闹成这样,搞得一片狼籍且不说,最后还让一个刚进府的小姑娘去了怜香院送药。   “那小姑娘来历清白,是从可靠的人牙子手上买来的。今年大约八岁。”   。   谢峻清晰的记得秦红云跟自己说过时空机会让人身高变矮面容年轻。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若有一日他坐着机器回到秦红云的那个世界里,他是否也会青春洋溢血脉贲张?   樱樱。   这个失落已久的名字让谢峻在花树底下略站了一站。阳光很暖,他凝神定气慢慢的踱步回到外书房。方氏正坐在屋内的软榻上等他,这女人,在近十年的被失淡之后,如今越发大胆。他爱过这个女人吗?当然不。方氏是被她的家族送过来的一颗棋子。他助她的父兄在朝堂上立足,他不欠她,他们之间很公道。   “爷。”方氏笑盈盈的迎上来。   “兰儿好吗?”   方氏并不介意谢峻只问孩子却无半分言语在自己身上,顺着谢峻的话题说:“好,不过今早又着凉了。这孩子还是心事太重。请爷给个恩典吧,让孩子去怜香院和她姨娘见见。说什么也是亲生的骨肉。血脉相连,姨娘就是有天大的错,可是在孩子眼里也是天下最好的娘。”   这些内宅女人的心思,还有什么不懂的。无非是暗示芷兰终归是贱种,再好的奉养,也养不成一盆兰花。   如果红云在会怎么说,定会噗一的声冷笑,讥讽道:“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往上数十代,大家都是泥腿子出身,谁也别嫌谁的祖宗脚上的泥太多或是太少。”   红云一向这样有趣。即使他们最后闹拧了,各守着各的界,象一对厮杀的斗士,她也没忘了说笑话。   “你这个渣男,你这个渣男中的战斗机。你还有什么本事?不过是当着我的面演活春宫,调戏女人,再上演一出戏码,逼着我的身子强迫我的心。行了行了,这一幕姐姐我都懂。就当是免费电影。来吧,给我秀秀你的肌肉。”   这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女人。   方氏布酒送菜,在耳边温言软语。他隐忍近十年,走到今日,或许终将出一个结果。樱樱。   秦红云是怎么说的:樱樱?是莺莺吧?你是张生,我就是红娘?呵呵,谢峻,你是想上演东厢还是西厢啊?谢峻,我摆明了给你说吧,那是不可能的,你的樱樱尸身虽然不腐,但是生理机能已经全部没有。就算是送回去,送回去就有人给治?马王堆的干尸,金字塔的木乃伊,都没人治,全放在玻璃的棺材里被人欣赏呢。你是想给你的樱樱来个□艳照,还是让她披金挂银,让人上下求索?   那时秦红云已经怀着芷兰,年约十六,一张脸美艳无匹,说出来的话却象刀子似的恶毒无比刀刀见血。他一个没忍住,大耳刮子刮在她脸上,飞出数道血痕,当时他后悔了,可他嘴里说的却是:“你没有爱过人,你不懂的。”   秦红云全身扑在地上,头深深的恨不能掩埋到地里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爱过人。错了,我爱过,爱到我不得不以命相殉。谢峻,知道我为什么能让你轻易得手吗?我不是爱你,是在悔恨自己曾经犯下的错。我是在为我自己找一个理由,从此后死心踏地再无归志。你,才是那个没有爱过的人。为了自己曾经的遗憾,甚至不让她入土为安。”   “你不懂的。”谢峻记得当时黯然答道:“我只要她活着就好。”是夜,秦红云血流满榻,险险丧命。芷兰早产,生下来仿佛才一根指头大小。   他从此再没碰过秦红云。她似也不以为意,守着孩子,安稳的扮演府中得势的二夫人,以助他在朝堂上应对各式各样的变局。   如果不是蒙山有异光。   或许这一生他们都将这样过下去。   他不碰她,却碰她的贴身丫头。   在秦红云讥讽的眼光下,好吧,谢峻松快的承认,他是人渣。   “兰儿的病还是慢慢的养吧。”他说,方氏心里会意,不由得嘴角带笑,欠身给谢峻又斟了杯酒。   作者有话要说:开了新坑“前女友这种生物”,请多支持。 ☆、76   英国公之女谢芷兰再度病重的消息一经传开,立刻就引来一阵嗟叹。   看看,这就是无视嫡长恶果。幸好英国公已经改邪归正。还来得及吗?在关家的深宅大院里,一个花白了头发的老妇人正对着下跪的关子豪大发脾气。   关子豪,喔,他已经叫虚空。他的头皮已经不再是青乌,密密的有毛发笼盖。如果用后世的眼光来看,是很帅的发型,也是眉眼万分可爱的正太。但有什么诗用,一个外室生的,瞒了这么多年不说,居然还是以这样不名誉的方式来到了关家。圣上虽没有明旨斥责,却也让夏太监口谕说:诗书之家岂能有骨肉流落庙宇。关家,百年赫赫之族,却为这一句,几乎将祖宗的脸面通通丢尽。偏偏关子豪的生父已经离世,偏偏他生父房子没有子嗣。守寡的正房被这样虚空的日子逼得日日郁郁,没曾想天降一子,欣喜若狂之余,只当是祖宗保佑,神灵佑护,只当是个宝,恨不能捧在膝上。这个便宜儿子,被老祖宗赐名为:关子豪。其为人行事所好,还真应了末尾的这个字:豪。不爱诗书,只爱使刀弄枪。数月之内,打跑了三个师傅。   孽障,孽障。老祖宗宋氏气得无可奈何,只能在一通痛骂之后命人将关子豪带出。   关家大族人口众多,但若论宋氏所生的嫡房到如今却只得一子两孙。关子豪的大伯关谊与其子关子聪。二房外室所生之子关子豪。人丁凋落,多一个孩子原本是喜事。但在宋氏看来,此子在庙宇已左了心性,实不配入关氏之门。若不是证据确凿圣上有旨,岂能容他进门。见母亲闷闷不乐,关子豪的大伯关谊劝道:“且慢慢的改吧。母亲也别忧心太过。”也只能如此了。宋氏叹道,口中不免又责备已经离世的老二行事糊涂,他们母子二人在此闲话,另有管事嬷嬷飞奔来报:“二少爷又出门了,动作太快,小厮们没跟上,现在正到处乱找呢。”   宋氏被气个倒仰,几乎要晕过去,孽障,孽障。而孽障关子豪并不知道,也不关心祖母伯父会对他的举动也有感想。在摆脱了小厮们的跟随之后,关子豪熟门熟路的在京城里东拐西绕,很快进了一条小巷,走到底,他仔细看了看门口的花:安全。关子豪遂溜到后门,轻扣三长两短。房门很快打开了,露在关子豪面前的是陆谦笑嘻嘻的脸。   关子豪在屋内转了一圈,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未免有些失望。   “兰儿还没出来吗?”关子豪问。   “哪有这么容易,深宅大院里,一进去就是奴婢。听人使唤,出来?出不来了。”   关子豪是个实心的孩子,觉得他与兰儿都是大户人家流落在外头的孩子,没理由如今他成了正正经经的主子,而兰儿却还在亲爹面前给人做奴婢。   “如果我见到谢大人,我愿意和他说一说。”关子豪期期艾艾的开口道。   陆谦被吓了一大跳,觉得这孩子真是可爱。“不用,不用。”陆谦急忙摆手说:“你和人玩吧。”   从屋内转出来一个唇白齿红极俊俏的小男孩,生得是唇白齿红,才十岁左右的样子,却有了日后可以想见的极风流的身段。一双狭长的凤眼,似有无限怔忡思量在内,让人难以捉摸。这男孩,陆谦叫他“阿生。”   “阿生啊,是我老乡的孩子,无父无母,昨儿在街头上遇见,干脆就住到了我这里。我只当是子侄来看。”   关子豪不疑有它,说起来他与陆谦也是在街头撞见的。如今陆谦再撞见个把阿生,自然也不稀奇。   这就是佛家讲的缘分吧。关子豪手势熟练的做了个阿弥托佛,而后关心的问:“兰儿知道这事吗?”   阿生与陆谦对视了一眼,慢吞吞说:“当然不知道。”   阿生的声音很好听,带着金玉一般的清泠。这孩子分明比关子豪矮,分明比关子豪弱,可是浑身上下有一股气势,让人不容小觑。   关子豪心里一阵不舒服,但又说不出来郁闷在哪里。和往常一样,他在屋内走走玩玩,斗斗花,看看草,闲转两圈,就起身走人。   关子豪前脚一走,陆谦后脚关门。阿生沉着脸低声说:“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陆谦苦笑:“是兰儿自个儿说的,说是要进谢府寻父。”   “她为什么要这样讲?”   陆谦双手一摊,无奈的说:“谁知道呢。”   陆谦又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回哪儿?做梦吧。等东西到手,他们:关子豪,秦红云,陆谦都得一命呜呼。至于他,阿生想,自会带着兰儿远走高飞。从此天南地北再不回来。谁也别想拦住他们,哪怕是那个人。   在静静的日光下,阿生的脸上浮出淡淡的阴森之意。他对陆谦说:“跟我说一遍谢府的屋宇座落,今晚我就去找秦红云。”   是夜月黑风高。阿生,一副谢府内院小厮打扮,手里拎着一只盒子,步态从容的走在小道上。一路都无人相询,走到陆谦所说的曲字形花架门口,有几个男人迎面而来。阿生一时收势不及,被人暴呵:“你竟敢冲撞老爷,是哪个院的?”   阿生跪在一侧不敢吱声,谢峻才从方氏房里出来,多饮了两杯,有些听不得这些厉语。   “罢了罢了。”   一行人匆匆从阿生身边走过。他捏捏掌心的汗,趁着月移影动,找了个地方迅速的藏起来。直到夜深人静,阿生这才慢慢摸到怜香院。他这次来,带了足够的装备,比如古人口中的“迷香。”再比如古人所称“能让一室光明”的夜明珠。   秦红云睡在榻上,阿生用东西让她鼻下轻轻一晃,她立刻就象猫一样瞪大了双眼。   “你们来了?”她声音嘶哑的问。   来了。在装备齐全的前提下,提审或是逼供秦红云并不是一件难事。阿生心里有无限的迷惑,不明白为什么兰儿会大费周折以丫环的身份呆在谢府。   但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   阿生于是捏着腔调问:“198,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讲?”    ☆、77   秦红云沉默了一下问道:“能给芷兰留一条命吗?”   “那要看你拿什么来换。”   “送我到此地来的那台时空机仍然保存完好,动力板也一直在我手上。”   阿生沉默。   “陈东济生前所留下的金银宝的确就埋在蒙山,确切位置我五年前就知道,但我没有告诉谢峻。”   阿生没有说话。   “谢峻一直在等你们。他之所以留我一命还让我生下芷兰,就是想以芷兰为人质,让我驾驶时空机送一个女人回去。”   “一个古人,他想让那女人重新拥有生命,哪怕是生活在异时空。”   阿生骇笑。   “如有必要,他或许会留你们做人质。但如果一切顺利,他就会杀了你们。”   阿生第一次反唇相讥:“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当然没有可能,秦红云看着阿生,看得出,他们此次是有备而来,全不似她当年,手无寸铁。   “当年一共有几个人?”阿生问。   秦红云突然瞪大了眼睛,象一只猫,乖顺的低着头说:“两个。就我和陆谦。”   “你撒谎。”   她没有否认,嘲讽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阿生不理她,继续逼问道:“你既不想死,也不想回去面对,于是你打杀了陆嬷嬷。”   秦红云颓然:“ 是我认错了人,在陆谦趴在陆嬷嬷身上大哭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人是陆谦。”   她原来是有足够的时间,人力与物力追杀陆谦的。可是恰在此时,蒙山有异光,预示则有人再次从头而降。谢峻插手,她只能静默观变。   “陆嬷嬷说了什么?”   “辛归,陈东济。蒙山宝藏的密室。关于宝藏的歌谣。正是时空机使用时册第一段:是所有按键的英文名称的译音。而陆谦在哭丧的时候又夹在方言里重新说了一遍。”   “所以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来的人不是两个,而是四个。”   一共有四台机器登空发射,去到哪里却各凭宿命。点火那一天,高崇则亲临现场,而阿云被他紧紧搂在怀里。隔着屏幕,秦红云动弹不得只能流着眼泪看着高崇则俊朗的身影。   “阿云,你喜欢吗?你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可是高崇则永远不会知道他手上抱的,可心里爱的不是同一个人。虽然她们长了同一张面孔,但分得出来的,秦红云曾经暗示过高崇则:“阿则,我笑的时候,右边眉毛总会高高抬起。”   阿云不会那样笑。   阿云总是大家风范,一派淑女风度俨然,虽然俞家芒曾说:“阿云的淘气你学不会。”俞家芒又说:“你害死了阿云,我就算是想为阿云报仇,对着你这张与她一样的脸也下不了手。拘着你也没意思,阿云曾说想让你替她去看看世界。来,我带你进时空机,从此生死有命。”   秦红云伏在床头,看阿生若有所思站在窗前,呆呆的看着月亮,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你想想,你还有什么是瞒着我的?”   “没有了,真的。”秦红云急急表白道:“我什么都说了,你几时走,我和你一齐回去。”   “回去干什么?”   “那里有你的家?有你的亲人?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吧,明晚我再来见你。”   就象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那人走了。   空留下月光清泠,竹林哗然有声。   她其实是想这样答复的:那里有她所爱的人,所以她想回去。   崇则。   近十年漫漫光阴,秦红云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她能能够对高崇则坦白说:我不是阿云,我只是阿云的替身。崇则看看我,每天与你约会的人是我,我姓秦,叫秦红云。阿云她爱的不是你,只是她的实验,她的计划,她的科学未来。是我,是我在你烦闷的时候听你倾诉,是我与你携手在月光下漫步。也是我手执针线为你缝补衣扣,是我拿着书在你的病榻前为你吟诵。   我记得所有你爱吃的食物:冬笋,银鱼,还有初春的荠菜。我不介意,甚至很喜欢那种为你洗手作羹汤的感觉。在你宽大明亮的厨房,火在灶上簌簌的响。崇则,当我执着一把刀,当你从身后抱住我,当我问你:“如果我死了。”你说:“你会追随我于泉下。”可是崇则,如今我孤零零守在这里,你却没有来。   -----事实是,他,高崇则将永不会来。他将至死不悟,他所爱的人不是与他天人永隔,而是数息尚存在另一个时空里对着他苦苦思念。崇则。仗着春兰秋菊已经睡死什么也听不见。秦红云毫无顾忌的哭起来。   声音再大,也只得幼猫那般弱小的低鸣。伤心,早已将她所有的眼泪慢慢熬干,连同心里那层哀怨之气。有一个黑影向蜷缩在床上的她摸去并让她如腾风般飞起。   秦红云知道要去哪里,索性闭目不语。和从前一样,他们一直往下往下,过得一柱香功夫,闻到了空气里有冰冷刺骨的凉意。   谢峻拿了一件袍子,将秦红云从上到下裹得密不透风。   “好了,可以睁眼了。”谢峻说。   这是在英国公府的地底深处,依着地面的样式,依然有前厅书房卧室。摆设虽然简陋,但也算是应有尽有。一只大大的棺木摆放在正中,展现在秦红云面前的是一张少女青灰的脸。虽然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但她仍然忍不住说道:“不行的谢峻,且不说你未婚妻已经坏掉了。就算是没坏,依她的体质也经受不住时空机的煎熬。还是让她入土为安吧。”   他怎么舍得?   樱樱是坏在了方家的手上。而为了爵位家族,他,英名一世的谢峻不得不娶方氏女为妻。虽然他以父丧为名拖延了娶亲的时间,抢先纳秦红云为妾并在新婚当晚狠狠的削了方家的脸面。可是在朝堂之上,他却付出了更多的代价,比如上演翁婿一家欢。樱樱的毒,分明是方家一手所灌。   他,真是个没用的男人。谢峻的头轻轻磕在棺木上,有多少次他都盼望樱樱能和从前一样跳起来对他喊:“阿峻。”   “阿峻。”每当此时,秦红云就会这样喊他。“你一会还要去我那里,春兰?”   他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春兰是方家的人。秦红云身边所有被他沾染过的侍女,都是方家的人。   秦红云曾嘲笑他说;“谢峻,为了报仇,你都成鸭子了。”   清倌。   为了樱樱,那是值得的。   “红云,你愿意留下来吗?”   布局数年,方氏一族将被肃清。   “我很寂寞。”   看着谢峻的眼睛,秦红云应道:“我也寂寞。”   所以她要回去。和谢峻不同,在另一个时空,有她倾心相爱的人,尚在人世。   而没有他,一切都只是寂寞而已。   所以,她要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数80,点击数为个位。   莫非大家都要等到“结文”后再看?   泪奔--------- ☆、78   “你比我幸运。”谢峻说。暗夜,秦红云的脸被遮在厚厚的皮毛里,唯有双眼跳动,象有火星在闪烁。他们是从什么时候真正开始结盟?   方家在朝堂上步步紧逼,他军权被削大半,若要存活,联姻势在必行。那时他在她面前,仍是一心扮演呵护小妾的好情人角色。直到他与方氏新婚的次日。当着秦红云的面,方氏被鞭笞。这是谢峻对方家的一个警告:不要为娶了谁,方家就可以把手伸到英国公的内院。当方氏被人抬出,他听见秦红云冷淡的说:“谢峻,别拉我入局。”   “你已经在局内。”   “那你的手段能不能高级一点?讲点情调?动不动就是鸡鸭同笼,也不嫌姿势难看。”   谢峻足足过了三天才知道“鸡鸭同笼”是什么意思。   “你倒真能自贬。”他气极,但心里也有一丝痛快。英国公府自父亲手里传下来,早没了昔日的尊荣,空撑个架子,一针一线一草一木都要靠他自己打拼。朝局诡异,分不清谁是朋友谁又是敌人,镇日戴着副面具,即使在这个女子面前也是如此,秦红云,谢峻想,为什么会选她来扮演宠妾这一角色呢。因为她在这个世界无依无靠,因为她只能依存他生活,因为他想要利用她送樱樱回去治病------   烛火明灭,他们俩各怀心事,地屋当中,是一个女人的尸首。   “回吧。”过了半晌,秦红云说。   “嗯,还有半月事情就结束了。”被太后及显宦挟制的不得志的天子,急欲重掌大权的野心,多少年的韬光养晦,机变筹谋。尽将在数日后了结。   “然后你就要走了吧。”   秦红云斜倚在椅上没有吭声,谢峻站起来在屋内舞剑。一脸神彩翼翼。   她一点也不觉得冷。这地屋据说有仟年寒冰,她第一次来时被冻得回去之后足足病了一个月。可如今日子长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脚是暖的,心口也是暖的。说起来也多亏了谢峻,大毛的衣服,加厚的袜子,都是他备下。秦红云还记得他为她穿袜子的情形,半蹲,顺便在她光裸的脚上捏了两把。   “呀呸,当她是赵敏么?”秦红云记得谢峻追着问:“赵敏是谁?”   一个姑娘,一个好姑娘。现在这个姑娘就要回去了。不是回到家乡,而是随风逝去。她怎么可能再走?秦红云微笑:纵然是想念,可是那个人却没有半分是惦着她。回去,要面对的不过是难堪痛苦与伤心。而且,俞家芒早就防到了这一手,在送她上时空机之前的那一个夜晚,俞家芒把她架到实验室,稔熟的用仪器照遍了她全身。   “辐射。”俞家芒解释:“你的结局不过有两种可能,一是时空机坠毁,你同机死亡。二是你活下来,但被辐射过的身体会渐渐衰败。但那时你已经为阿云看过这个世界了,也算是死得其所,死有所值。”   俞家芒真是爱阿云。   但为什么俞家芒不救救那个孩子。阿云的孩子,可怜的女孩,沦为方特西与高崇则手中的游戏品。活得浑不似人。   令秦红红云看了亦为之惊心。   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秦红云就知道高崇则不是她脑海中的臆想的那个英俊的王子:儒雅斯文,多情体贴。   是她一直对自个儿催眠,只当高崇则是识人不明,认人不清爱错了女子。可是在夜深人静时,在头脑清明的时候,秦红云明白很明白:高氏与她所认识的所有男子一样冷酷毒辣,下手无情。   当真是她秦红云杀了沐海的娘再栽赃到“阿云”的身上?   可笑,可笑。   谢峻挽了个剑花站到秦红云跟前问:“笑什么。”   他满头满脸都是汗。在外威名赫赫的英国公谢峻有时就象个傻子,比如他每半月都会樱樱的地屋里来坐坐,走之前必定会在樱樱的棺前比一套剑。这是他们从小青梅竹马时就有的欢乐。一人练剑,一人就为他抹汗。如今那个人不再了,为谢峻的抹汗的变成了秦红云。   劝君惜取眼前人。   可是这么些年,他从没有过这种心思并吐露半分。   犹豫了一下,可她还是问道:“谢峻,如果我留下来呢?”   “留下来?”谢峻诧异:“那谁带樱樱回去?”他看上去很是警惕,追着说:“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你可以带樱樱回去啊。”   这个建议她以前也给谢峻提过,每次他都兴兴头头的说:“好啊。去你们那地方看看。但这一次,谢峻沉默的把剑塞进剑鞘:“我怕。”   “樱樱已经在我面前死过一次,我真的怕。”   她也怕。正因为害怕,所以她一直不敢告诉谢峻实情。她一再的哄他,先是说陈东济的宝藏,再是说送樱樱回去诊病,她甚至不会告诉谢峻她已经和那边的人见过面。   情形很不好,从一开始,她,秦红云就是颗弃子,手里没有任何一张牌。可那又如何,英国公谢峻被她秦红拿捏在手心里,被耍得团团转。她所说的每一个故事他都轻信----他们是真真正正平平等等的盟友。如果不是这么多年来,他在她面前,对樱樱一直是情深不渝。她,秦红云几乎要相信,在谢峻心里,多少是真的有了她的影子。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她就是她,秦红云。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也曾以为他是喜欢她的。那时他们被发配到边陲,芷兰小小的一个,产团子似的雪白粉嫩。她的身子看起来一切正常,并没有出现俞家芒所警告过的“掉发,贫血。”最最重要的是,樱樱被舍弃在京城的地下冰屋,长伴在谢峻身边的,唯有她与芷兰。   军务繁忙,谢峻没有时间也没有场地,再上演怀念情人那一幕。练剑,成了一种必须的锻炼,而不再具有象征意义。在他有闲的时候,芷兰会缠去他所有的时间。偶而,在不损他威仪的前提下,他也会带着妻女上街游玩。   小地方,谢峻就是当地的最高长官,不管是出自于真心还是奉承,都说他们是神仙眷属。   “如果没人找你,你就留下来吧。”在秦红云记忆里,这句话谢峻只说过一次。   “做你的妾吗?”   方氏虽被留在京城,但是正妻的身份却是无法被取代的。   “不。”   究竟要有多傻当时才会拒绝。以致于后来他再没有说起。   象他那样骄傲的人。   秦红云捂着帕子咳嗽。俞家芒所说的终归是来了:被辐射的人。她希望自己能撑到半月后,能够看到他一扫多年积郁,扬眉吐气。    ☆、79   因为秦氏病得实在是不像,所以谢峻下令把秦氏挪出国公府,以免让府中沾染上晦气。谢芷兰知道后,哭闹个不休,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着实惹恼了谢峻,便得了冷冷一句:“你既然自甘下贱,只肯认姨娘,却不肯认母亲,那么你就随着那女人去吧。再也别留在这府里,也别希望能回来,你,可要想好了。”   几岁的孩子,素日再伶俐,也不能明白这里的厉害,当即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然后倔倔犟犟的直着小身板出了房门。谢峻恼得,将手中的茶杯扔出老远。方氏一边喊:“还不拉住姑娘,”一边小意说道:“姑娘还小,国公爷别和她一般见识,等我开导开导,再让姑娘向国公爷陪罪。”   谢峻暴燥的挥手说道:“别理她,天生的下流胚子。让她们去,我们,自然会有好的。我的嫡子嫡女。”谢峻说到这里,脸上尽是柔情。“夫人,多年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以后还会做更对不起你的事。这一句,谢峻没有说出来。迟则十天半月,快则七八天,一切都会见分晓。谢峻心说,他自会保住方氏的姓命,让她古佛青灯衣食无忧的过完一生。也就是了断了夫妻的情缘。至于欠不欠这种话,吓,这一生,除了樱樱,他还欠谁。就算是秦红云,那也是秦氏心甘情愿,如今照秦氏的意思,借着生病的名头,秦氏与芷兰俱已出府,过些日子再报个病逝。这一辈子他就再无瓜葛。不知怎么,这个念头让谢峻有些酸楚。她们端如今可已出去了吧?赶车的和侍候的都是心腹,住的地方也早已铺设好。以后这府里再没人可以说话了。谢峻用手紧紧的圈住方氏。他自不晓得,秦氏固然已经出府,固然已经在他安排的地方住了下来,但是,却吐得满床是血。   谢芷兰哭得几乎背过气,直拉着秦氏的手喊“妈妈。”如今比不得从前,身边除了辛儿竟没有可侍候的人。   “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谢芷兰大骂:“不行,我得回府找父亲。父亲一定不会不管的。”   辛儿象是呆了,立在床前没半分动静。既不知道端水,也不知道递手巾。哪里比得上府里的那些大丫头利索知趣。可是,知道谢芷兰想要和姨娘一齐出府,满屋的人竟没有一个肯跟出去的。只有辛儿拍着胸膛站出来说:“我跟。”人是来了,魂却不在了。看着姨娘病成这个样子,却不赶着伏侍,反而拉着谢芷兰的手说:“没用了,已经是要死的人了。”   谢芷兰气极,劈手一掌,却被辛儿灵活的闪过。秦红云强拉着芷兰的手,用眼神哀恳着,嘴里已经说不出话。这怎么行,还有多少事要问呢。辛儿利索的在秦红云嘴里塞进几颗药,当然不是仙丹,但他们此次来准备齐全,不是当年那副凄惶的模样。输液瓶,营养剂,流水样的从一口大箱子里抬出来。辛儿问阿生:“那些仆人呢?”   “都睡了。”   “你到是不手软。”   阿生辩解道:“是陆谦做的。”   谢芷兰早看呆了眼。辛儿捏捏谢芷兰的脸蛋,示意小谢回魂。怪了,辛儿想,谢芷兰的命运怎么和记忆中的不一致,在辛儿的脑海里,她分明记得秦氏无灾无痛在国公府里横着走,方氏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谢芷兰与关子豪相恋,却最终被许配给了三皇子做侧妃。在拜佛的途中,马失前蹄跌落山崖送了性命。   可如今她所看到的却是这样凄惨的一幕。198命悬一线,手上扎满针管。阿生坐在一旁,不断的呵哄着哭泣的谢芷兰。陆谦探头进来,对着辛儿问道:“能行吗?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怎么回?又不是香江一日游,交了团费说走就走。先想想自己是怎么来的吧?穿梭时空,多么好听的名目,都是用钱堆出来的。   秦红云躺在床上,只有一口气吊着。陆谦与阿生象是哼哈二将,一前一尾的立在床前,面色沉重,表达的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意思。   陆谦说:老大,坐飞船回家吧。   阿生说:留下,把谜底查清。   辛儿只觉得兴味索然,“你们先看着,我出去走走。”   谢峻不给力,为了麻痹方氏一族,让别人相信是真的把秦红云放逐在民间,任由其生死。所以只给了屁大点院子。辛儿实在是无地可丈量,只能在一块石头上蹲着,身后就是茅厕,旱的。虽然用的人现在还少,但毕竟也是被人关爱过了,在太阳的光合作用下,散发出气息,不知道为什么,竟让辛儿觉得舒适。陆谦为辛儿解开了这个谜,陆大总管跑过来与辛儿并排挨着,絮絮的说个不停。怎么从前没有发现陆谦有话痨的潜质呢?陆谦说的辛儿都听过好几百遍了:   陆谦是怎么被挑中进了静女谷的,据陆谦讲,是主动请缨。那一年陆谦七岁,但却已经有了壮士断腕,大丈夫志在四方的雄心抱负------当然陆谦现在反省说,是因为家庭教育出了问题,在不恰当的年龄有了不恰当的志向。   陆谦唏嘘道:人生,最完美的是,在什么年龄做什么样的事。七岁,不正是玩乐的时候吗?偏偏要忍其心志,饿其体肤,增益其所不能。白白的浪费大好时光,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穿梭时空。可是到了的异世界,我又得到了什么?陆谦感慨:我成了被人收养的奴才之子,学规矩侍候人。一个大男人,不能踏出这方圆数里,只能守在外院。若不是侥天之幸,你们终于寻来。陆谦哽咽:我只能在此埋没一生。   陆谦又说:我的本名叫姜子维,我有父有母,有兄有妹。我只想回父母膝前尽欢,但自从我进了静女谷,自从我的代号成为072,我就失去了象普通人一样生活的权利。   陆谦问辛儿:你有几个名字?   很多,谢念华,谢芷兰,还有数字代号,但现在她的名字是辛儿。至于将来如何,却是不可料的。   陆谦轻声问:“你真的相信在实验成功之后,他们能够把通过这种机器把重要的人都送来?象2012年传说中的那艘飞船,十亿欧元一张船票。为的就是让人类有机会留下血脉,重新开始生活。这样光荣伟大的事,让我甘愿奉上自己的一生。可是,这么些年,我算是想明白了。过来的人,不会包括象我父母一样的普通人,尽管他们和别人一样,有感情有思维。可是因为他们不够资格,所以他们就会生生的被抛弃。而我,没有那样远大的情怀,能坐视这一切发生。辛儿,你在发抖,为什么?”   辛儿,如今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叫什么才好?她紧紧的把拳头攥得死死的,努力消化陆谦刚刚所说的全部。   他们这五个人:辛儿,秦红云,陆谦,阿生,还有那个不知道身在何处的“纯生”,到底因何而来,又因何逗留此地。到现在已经成为了象“罗生门”一样的谜。   陆谦的版本与辛儿所知道的完全不一样。   辛儿于是说:“我来这里,是为了问一个人‘为什么当年要抛下我?甚至是要杀了我’?”   陆谦大感惊吓:“你怎么敢?你是在哄我玩吧?我们可是有使命在身的。”   “那你可还愿意接着去完成你的使命?”   陆谦哑然。   什么使命都比不上安静的生活更为重要。   屋内传来一声惊呼与女孩撕心裂肺的嚎叫:“娘。”   秦红云去了。   而辛儿还没来得及跟秦氏转述高崇则的话。   在临行前,高老爷侧着头站在窗边,依然是英俊无敌充满魅力的男子。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象是困惑,又象是无限的肯定,自言自语,不是在说给任何人听:你去了,如果见到那个人,就帮我问一句话:你到底是不是阿云?   是或不是,那个人都去了。   看见秦红云的第一眼辛儿就明白,这中间必定有误会。   这张与生母一模一样的脸。   秦红云。   这个可怜的被抛弃的女人。   阿生大惊小怪的跑过来喊:“快走,快走。仆人逃走了一个,过一会儿谢峻就要来了。”   辛儿愿押一仟俩,赌谢峻绝不会来。   一个被赶出府的妾是不值得让国公爷亲临办丧的。更何况这样做会坏了谢峻筹谋已久的大事。   “现在怎么办?”阿生与陆谦紧紧的盯着辛儿。   辛儿觉得好笑。   回去还是不回,你们自己难道不会决定吗?   “机器在蒙山顶,有两台,完好无损。但只够坐两个人。”   所以,辛儿说:“我不走。”   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她的生活都被他人左右,裹胁在阴谋与血腥之中。她没有固定的名字,也没有亲人,她从来没有心境平淡的在阳光下欣赏青草,鲜花,流水与白云,她从没有在寂寂的暗夜,只因为单纯的想念,思慕或是吟诵着某一个人的名字。她这一生,说起来这样长,又这样短。归根到底不过是他人棋盘上的一颗子,被用或是被弃,全不由自主,连苦乐亦要受人控制。好容易逃脱樊笼,她岂肯再回?   “我也不走。我陪你。”阿生说。   “好啊。”辛儿低头应道。   “不过机器是新的,陆谦未必会用。你先和陆谦去蒙山,看陆谦离去之后再与我会合。”   阳光这样好,他们俩一前一后的走去出。   阿生,这个地道的古人,“纯生”所推出的替代品,在现代社会曾以古晟壑的名字与她相识。突然回过头来对辛儿一笑说:“你等我。”   她当然不会等,但她还是嗯了一声。重重的点头,看他们的身影,雀跃着消失不见。而室内,是一个女孩抽噎的哭泣声。   不知道她死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哭。   辛儿再无犹疑,飞脚步出院落。都已经安排好了:船,银子,一对老夫妇。她把飞船的秘密的出卖给了谢峻,让谢峻有机会带着樱樱回去。不是买票就能入场的航班,飞船起飞有特定的时刻。时间就在半个时辰以后。谢峻对秦红云也算是好的,先把秦氏赶出门,然后把谢芷兰也顺道撵走,这母子俩都摘干净了。就算是日后他带着樱樱离开,也不担心方氏会找秦红云母女的麻烦。毕竟大家族脸面还在那儿摆着呢。而且一旦他起飞成功,那么自然会有宫里的人,以天谴为名,趁势将方家上下连根带须查抄干净。   秦氏母女日后自有人照料。有人有钱,在一世也可逍遥渡日。   至于谢峻,当然是求仁得仁。   谢峻说:不管坐上飞船后,我与樱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结局。但是,我尽力了。   感情,真让人难以诉说。   一对儿患难情侣的圆满总是建立在他人痛苦的基础之上。   辛儿伶俐的坐上停在街角的马车,车里有一个婆子正含笑盯着她。   这是丁婆婆,赶车的是丁爷爷。这老俩口从此就是辛儿的祖父母。他们得相依为命,长长远远的生活在一起。   日后辛儿再招个婿。丁婆婆满意的眯起眼微笑着。似看到几个白胖的小儿在爬。   “饿了吧?吃点心垫垫。”   谢峻对辛儿说:这一对儿是孤老,为人忠厚良善。我只说你是我故旧之女,他们定会好生看顾你。以后也就是一家了,如果你想在这一世住下去,那么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车子摇摇晃晃的,辛儿对着丁婆婆行了礼,喊:“奶奶。”   声音又脆又嫩。帘外的丁爷爷扬鞭“驾。”声音听得出是快活的。一家人,幸福-----她想,她为什么要复仇呢?她摆脱了别人的掌控,过得好,才是最最重要。   车到了码头,辛儿与奶奶相携下车。一条船,象希望中的红帆,正静静的停在港口。他们一家三口见了礼,还没来得及与船家说话,就听见远远的天边轰雷四起,血红的花,有整间国公府那么大,在蓝天中盛开,黑烟滚滚,象一条游走的龙,急速的流窜。   是蒙山。   这不是飞船正常起飞时应有的情景。   也不是这一世的人用柴禾折腾出来的。   除非有人从头到尾就没想让他们回去,所以一点火,飞船就自行爆炸。   这也算是救了陆谦与阿生一命,对吗?   爷爷是个有见识的人,挽了辛儿与婆婆说:“现在就开船,马上走。再迟就走不了。”   死的是国公,要抄没的是方家。   京城必当大乱。   船小桨快。咿咿呀呀数声,除却这四周的水,天边的云,万般皆已不见。   “过起日子来,慢慢的就好了。”丁婆婆劝慰辛儿说。   会吗?   如果把记忆交付给时间,那么或许终有一日,所有魑魍鬼域都将离她远去,在她生命里唯有冬日暖阳,伴她渡过平淡的一生。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n.com/